李震的手指剛觸到地麵,那片沾著灰黑粉末的軟布已滑落至門檻邊。他俯身拾起,布角撕裂的痕跡在指尖劃過,硫磺的氣味微不可察,卻讓他脊背一緊。昨夜火藥工坊的殘粉與此刻鐵匠口中“火犁藏藥”的供述瞬間連成一線——平西王已掌握火藥的隱蔽使用,且不止於毒害農具。
他未起身,直接將布片遞向李瑤:“化驗殘留物,比對火藥工坊記錄。另,封鎖四門,查昨夜所有出城車輛,尤其是無官引的鹽車。”
李瑤接過布片,指尖輕撚,立即轉身離去。她腳步未停,聲音已傳至廊下:“調運輸日誌、比對硫磺運輸頻次,追查黑篷車去向。”
蘇婉站在簷下,蓑衣未脫,發梢滴水,在青石板上積成細小水窪。她手中握著一卷濕痕斑駁的圖紙,指尖壓著某處標記。李震抬眼,她已走近,將圖紙攤在案上。
“上遊連降七日暴雨,河道淤積比去年嚴重三成。”她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忽視的重量,“寧遠堡東區地勢最低,若雨勢不歇,三日內洪水必至。我巡堤時發現三處夯土鬆動,其中兩處已有滲水跡象。”
李震盯著圖紙,目光落在東區村落分布上。那裡聚居著流民與佃戶,房屋低矮密集,一旦決堤,逃生極難。
“可加固?”他問。
“時間不夠。”蘇婉搖頭,“現有民夫兩千,即便日夜輪作,也難在洪峰前完成加固。且——”她指尖移向西北角,“若水勢過大,即便主堤不垮,側流倒灌仍會淹沒西灘三村。”
李瑤此時返回,將一張紙條置於案角:“布片殘留物確認為粗製火藥,硝硫比例與工坊早期失敗品接近。黑篷車未登記硫磺許可,但載重記錄異常,推測夾帶火藥。目前追查方向為西北野道。”
李震未應。他起身走到沙盤前,寧遠堡地形立體呈現,河流如帶,蜿蜒繞城。李瑤緊隨而至,取紅筆在西北角一點。
“我推演十七次。”她語速平穩,手指劃出一條虛擬水道,“若在西北角主動炸開一道口子,可將三成洪水分流至荒灘。計算誤差小於百分之五,主城與東區可保無虞。”
李震猛然轉身,手掌拍在沙盤邊緣:“荒灘有三個村莊!你這是拿三百條命換五千?”
“不炸,淹的是五千。”李瑤直視他,“炸,受影響的是西灘三村,人口合計不足三百,且多為臨時聚居點。我已調流體模型,分流後水勢減緩,主堤承壓降低百分之四十。這是唯一能保全主體的方案。”
蘇婉沉默片刻,手指輕撫圖紙邊緣:“若提前疏散三村百姓,再輔以臨時堤壩……或許能兩全。”
“來不及。”李瑤搖頭,“疏散需至少兩日,而洪水三日後即至。且荒灘土質鬆軟,臨時堤壩難以速成。數據不會說謊,最優解就是分流。”
李震盯著沙盤,指節發白。他治理寧遠以來,從未以“犧牲少數”為代價做決斷。新政根基在於民心,而民心所係,正在於“不棄一人”。
“再議。”他最終道,“召集工坊、水利、民役三方主事,一個時辰後議事廳彙合。”
李瑤未爭辯,隻將紅筆留在沙盤旁,轉身離去。
蘇婉欲言又止,終是取下蓑衣,輕輕掛在門側銅鉤上。水珠順著鉤尖滴落,一滴,又一滴。
一個時辰後,議事廳內燭火通明。
水利主事攤開河道圖:“上遊來水已超警戒線,若明日再雨,決堤風險超七成。現有石料僅夠修補主堤兩處薄弱點,無法兼顧側壩。”
工坊管事低頭道:“火藥庫存可支持一次定向爆破,但需精確埋設,誤差不可過半尺。且——”他抬頭,“若用火藥炸堤,必留痕跡。事後追查,難脫乾係。”
李瑤立即接話:“可用舊法掘堤,但人力不足,且耗時過長。唯有火藥最快。我已設計埋點位置,確保缺口可控,水流導向荒灘。”
“即便如此,也是決堤。”李震低聲道,“百姓會問,為何不早防?為何不救?誰下的令?”
“曆史不會記過程,隻記結果。”李瑤語氣冷靜,“若寧遠堡毀,新政崩塌,流民四散,才是真正的災難。我們不是神,無法救所有人。能做的,是讓傷亡最小。”
廳內沉默。
蘇婉忽然開口:“若我們炸堤,平西王會如何看?”
眾人一怔。
李瑤眼神微動:“他正等著我們動手。”
趙德此時快步走入,手中握著一卷文書,麵色凝重:“剛從城門司調出記錄——昨夜出城的黑篷車,確無硫磺運輸許可。但更關鍵的是,西門守卒供述,車內除鹽袋外,另有鐵箱三隻,搬運時沉重異常,車轍深陷寸餘。”
李震目光一凝:“鐵箱?”
“是。”趙德點頭,“我已派人沿野道追蹤,尚未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