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深處那聲悶響震動梁柱,李驍一腳踹開半塌的木門,火銃抵在肩頭,目光掃過堆滿礦渣的角落。塵灰簌簌落下,一根斷裂的橫梁斜插在地,壓垮了半截貨架。他蹲下,指尖撫過斷口,木紋皸裂處泛著陳年黴斑,邊緣蟲蛀痕跡清晰。這不是人為破壞,是年久失修的必然。
他站起身,對身後衛兵道:“報李瑤,工坊結構需重檢,三日內停工修繕。”
傳令兵疾步離去。李驍轉身時,李瑤已立在院中,手中捧著一疊黃紙冊子,邊角用鐵釘釘死,封皮上墨書“寧遠堡田畝清冊”五字。她未看工坊,隻將冊子遞來:“趁今日人心未定,稅改文書已印畢,可即刻下發。”
李驍遲疑:“昨夜才破細作,百姓尚驚,此時推新法,恐激變。”
“正因人心浮動,才須立信。”李瑤聲音平穩,“火藥庫事已了,若再無動作,反讓人以為我們怯了。稅改拖不得,越拖,積弊越深。”
她翻開冊頁,指尖點在一行數字上:“舊法按丁征銀,貧戶三畝地養五口,稅同富戶半子;新法按畝計稅,十畝以下輕征,五十畝以上加等。算下來,七成百姓減負,三成鄉紳多出。誰在叫苦,一目了然。”
李驍沉默片刻,點頭:“你主內政,我調兵護令。”
當夜,寧遠堡三十六裡皆貼《稅改告民書》,白紙黑字列明新舊稅額對照,末尾加蓋李氏官印。次日清晨,縣衙外已有百姓圍聚,指著手冊議論。有人歡喜,有人蹙眉,但無人喧嘩。
第三日,異動突起。
三百餘人湧至縣衙前,手持農具,抬著三口黑漆棺木,棺上覆白布,寫著“田亡人絕”四字。領頭三人穿綢衫,腰係玉帶,乃本地望族族長。他們立於棺後,高聲哭訴:“李氏奪田,斷我生路!祖產儘歸官府,子孫何以為繼!”
圍觀百姓漸多,有人被煽動,跟著喊“苛政猛於虎”。衙門前石階上,塵土飛揚。
李瑤立於二堂窗後,手中握著一冊《地契備案錄》,紙頁翻至“義莊田產”條目。她目光掃過一行行記錄:王氏義莊名下田產三千二百畝,租戶三百一十七人,然租契上簽字者,多為“王家奴仆”“家生子戶”;趙氏義莊田畝四千餘,賬麵佃農八十戶,實則無一人持有獨立地契。
她合上冊子,對身旁賬房道:“調出近五年各莊繳稅記錄,比對田畝申報數與實征銀兩。”
半個時辰後,賬冊呈上。李瑤指尖停在一頁:“王莊三年前申報田產一千八百畝,實繳稅銀僅合六百畝之額。差額何來?”
賬房低聲道:“名義為‘災損減免’,實則隱匿於義莊,由族中子弟輪流掛名,避稅慣技。”
李瑤冷笑:“嘴上喊著‘祖產難保’,背地裡偷田逃賦,倒說得悲天憫人。”
她提筆疾書,命人將查實數據抄錄三份,一份張貼縣衙照壁,一份送至各裡正手中,最後一份加蓋官印,封入鐵匣。
消息尚未傳出,縣衙外鼓噪更甚。有鄉紳命家奴扮作佃農,跪地叩首,哭喊“李氏奪田,逼死良民”。人群騷動,幾欲衝撞衙門。
李震踏入大堂時,鼓聲正響至第七通。
他未升座,隻立於堂前,目光掃過堂外人群,聲音不高,卻壓下所有喧嘩:“爾等所爭,是稅,還是田?”
無人應答。
“若田是你們的,便拿出地契來。”他抬手,李瑤將一疊文書遞上,“若地契在族長手中,佃戶連名字都寫不得,這田,真是你們的?”
他翻開一頁,朗聲念道:“王氏義莊,田三千二百畝,佃戶三百一十七人——其中二百九十四人為‘家奴’,無權買賣,無權遷徙,生殺予奪,皆由王氏。這叫佃戶?這叫奴籍!”
人群一靜。
“你們說攤丁入畝斷了生路。”李震將文書擲於案上,“可你們每年少繳的稅,夠修三條水渠!寧遠堡三年大旱,官府放糧,你們出過幾石?百姓餓死,你們可曾開倉?”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三口棺木:“抬棺哭訴?好啊。今日我就開棺驗實——若真有因稅致死之人,我李震當眾謝罪,稅改即停。若無,這棺材,就埋你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