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銅漏滴聲清晰可聞。
王煥捧著一卷賬冊立於階下,衣袖微顫。他昨夜在府中反複推演今日朝議,每一步都算到了,唯獨沒算到李震那封奏折來得如此之快。此刻他隻能咬牙開口:“臣彈劾豫州刺史李震,私造軍械逾三千具,屯兵自重,形同割據!其抗旨不赴京,已顯悖逆之心。”
他話音未落,身後十二名官員齊步出列,跪地附議。禮部郎中高聲奏道:“李震久居外郡,專斷鹽鐵,設醫館以收民心,建軍坊以蓄私兵,此等行徑,豈是臣子所為?”刑部主事緊接其後:“今聖旨明令即日入京,彼竟托辭疫事,拖延不至,分明藐視天威!”
殿中群臣側目,有人暗自皺眉,也有人悄然頷首。這些人裡,半數受過李震新政之利,卻仍隨聲附和——隻因此刻風向未明,誰也不願率先觸怒掌權者。
雍靈帝端坐禦座,指尖輕叩扶手。他昨夜已讀過李震奏折,那三句話如針紮心:“臣非抗旨,實不忍棄萬民於疫中。”更讓他無法忽視的,是隨折呈上的《豫州疫病防控實錄》。厚厚一冊,紙頁泛黃,卻字字清晰:病患名錄按裡巷排列,治愈人數逐日登記,連死鼠解剖圖譜都繪得精細入微。最末一頁,壓著一份百姓聯名請願書,墨跡斑駁,顯然是多人聯署所成。
他本欲借彈劾壓一壓李震氣焰,可眼下這份實錄擺在案前,若執意治罪,反倒顯得朝廷冷血無情。
“王通判。”皇帝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滿殿嘈雜,“你說他私造軍械,可有工部實地勘驗文書?”
王煥一愣,忙道:“雖無勘驗,但其軍械坊日夜鍛打,坊外常有百姓聽聞弩機試射之聲,此乃鐵證!”
“聲音也算證據?”雍靈帝冷笑,“那宮外百姓聽聞鐘鼓,是否也算謀反?”
王煥額頭滲汗,急忙展開手中賬冊:“此乃李氏軍械坊出入明細,臣查得其所用鐵料遠超備案數量,且多為精鋼,非民用所能。”
話音剛落,一名內侍快步上前,雙手捧著一本戶部紅冊:“啟稟陛下,戶部核對鐵料賬目,李震所申領之鐵,皆由官坊供給,出入相符,無一逾製。”
殿內頓時安靜。
王煥臉色發白,還想爭辯:“兵器數量……兵器數量定然超標!”
“兵器數量?”雍靈帝將那份《防控實錄》往前一推,“你們看看,他在奏折裡寫得清楚:新造強弩三百具,皆用於巡城防賊。其餘舊械,多為修繕替換。他連報廢部件編號回收之事都記在冊上,這般透明,倒像是生怕朕查不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群臣:“若人人都像李震這般治政,朕何愁天下不穩?”
曹瑾立於禦側,麵色微變。他原本以為,隻要李震一日不入京,便可坐實其抗命之罪。可如今李震不但未抗旨,反而主動陳情,還將防疫實績擺在眼前,竟把一道聖旨逼成了嘉獎令的前奏。
“陛下!”王煥猛然抬頭,“縱有治疫之功,亦難掩其擁兵之實!豫州百姓隻知有李,不知有朝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這話戳中雍靈帝心病。他近年最懼的,便是地方坐大,權柄旁落。可若此時動手,便要麵對一個難題——李震沒有錯。
錯的是誰?是那個在疫區投鼠散毒的陳氏?還是那個遲遲不報疫情的前豫州府尹?這些事,李震已在奏折中一一厘清,連追責名單都列好了。他非但沒隱瞞,反而主動揭弊,救民於水火。
“李震不赴京,是因為疫未平。”皇帝緩緩起身,“你們誰願替他去豫州走一遭?去那滿城病患之中,挨家挨戶發藥湯、燒死鼠、守隔離棚?若有人敢去,朕立刻準他接任豫州刺史。”
無人應答。
大殿寂靜如深井。
雍靈帝冷笑一聲:“既然無人肯去,憑什麼說他不該留?”
他轉身麵向禮部尚書:“擬旨——李震守土有責,臨危不退,治疫得法,救民無數。加封豫州都督,統轄三州軍政,賜黃金千兩,旌表忠勤。”
王煥如遭雷擊,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陛下!不可啊!此例一開,藩鎮必效仿自專,朝廷威嚴何存!”
“威嚴?”雍靈帝盯著他,“你口口聲聲說朝廷威嚴,可曾想過百姓生死?李震若真要謀反,何必等到現在?他若想割據,早可閉關自立。可他做了什麼?把證據送來朝廷,把功勞讓給百姓,把責任扛在肩上。”
他拂袖轉身:“退朝。”
聖旨當日便由快馬送出,黃綢卷軸裹在油布之中,穿行於官道煙塵。
與此同時,洛陽南市一間茶肆內,一名灰袍男子匆匆入座,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遞給對麵人:“王大人剛從宮裡出來,臉色鐵青,一句話沒說就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