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戰地醫院的燈火卻未減半分。藥爐在角落咕嘟作響,蒸汽撲上牆皮,裂開的灰泥簌簌剝落。蘇婉剛處理完一個斷腿傷兵,袖口沾了血,還未及換衣,便聽見外頭一陣急促腳步。
“蘇夫人!東廂兩個重傷員送來了,都快不行了!”
她抬眼望向說話的小醫徒,眉心一擰:“哪個東廂?不是說那邊已經騰空做藥材晾房了嗎?”
“是……臨時改的。”小醫徒喘著氣,“錦衣衛在城西截住一股潰兵,抓了個帶隊校尉,自己也傷了人。平民那個是從並州前線抬回來的民夫,聽說腸子都露出來了。”
蘇婉沒再問,提著藥箱就走。
東廂原本是廢棄庫房,如今擺了四張床板,兩張充作手術台。油燈掛在橫梁上,光影晃動,照得牆上人影拉得老長。軍醫已在那兒等著,眉頭緊鎖,見她進來,立刻迎上前。
“先救錦衣衛。”他說得乾脆,“這人是李大人親衛隊的副統領,若有個三長兩短,上麵不好交代。再說,他為主公擋過刀,功勞擺在那兒。”
蘇婉沒應聲,走到兩張床前依次查看。
錦衣衛麵色青白,額頭滾燙,左肩有一道深可見骨的砍傷,血已止住,呼吸雖弱但平穩。她伸手探其頸脈,跳動細而有力,尚有緩機。
另一側的平民約莫四十上下,粗布衣衫被撕開,腹部一道斜切傷口,邊緣發黑,腸管微露,滲出的液體帶著腥濁氣味。他嘴唇發紫,指尖冰涼,脈搏時有時無。
“他已經內出血了。”蘇婉低聲,“再拖半個時辰,必死無疑。”
軍醫站在旁邊,語氣沉了幾分:“可那錦衣衛要是醒了,問起為何不先救他,咱們怎麼答?他是李家的人,命比彆人金貴些,也是常理。”
蘇婉直起身,看著軍醫:“你是大夫,還是官差?”
軍醫一愣。
“你是來治病的,不是來論身份的。”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他現在能等,這個人不能等。你若覺得難做,我現在就把主刀位置讓給你。”
軍醫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麼,退到一旁。
蘇婉挽起袖子,對邊上小醫徒道:“燒熱水,準備縫合針線。把止血散全拿來,我隻用最好的那一罐。”
小醫徒遲疑:“可……那罐是留著給錦衣衛醒後調理用的,您說過,重傷之後最怕虛損……”
“人活著,才有調理可言。”她接過托盤,親手打開瓷蓋,將淡黃色粉末倒在乾淨紗布上,“全用上。”
她俯身執刀,順著原傷口輕輕擴開,血立即湧出。她用鉗子夾住斷裂的血管,一邊吩咐助手壓住出血點,一邊伸手探入腹腔。
“腸管穿孔兩處,一處靠近胃門,一處在回盲部。拿鑷子,剪刀遞我。”
她的手穩得驚人,動作利落,沒有一絲多餘。汗水從鬢角滑下,滴在口罩邊緣。時間一點點過去,屋內隻剩器械輕碰聲和爐火劈啪。
終於,最後一針縫合完畢。她將紗布層層覆上,綁緊固定,又摸了摸病人的手腕——脈搏雖弱,卻比先前有力了些。
“抬去隔壁靜養,每隔半個時辰查一次體溫和呼吸。若有發熱、嘔吐,立刻來叫我。”
說完,她才轉身走向錦衣衛。
軍醫默默遞來新的藥棉。她點點頭,開始清理傷口。這一刀砍得很深,幾乎劈到肩胛骨,所幸沒傷及大動脈。她小心剔除壞死組織,塗上生肌膏,再包紮妥當。
“他會醒。”她說,“隻是需要時間。”
正說著,門外傳來動靜。一名年輕錦衣衛踉蹌衝進來,臉色慘白,一看床上同僚仍在昏迷,當即跪倒在地。
“蘇夫人!求您救救他!他昨夜替指揮使擋了一箭,自己卻摔下馬……我們兄弟都指望他帶我們回家……”
蘇婉看了他一眼,平靜道:“他已經脫離危險。真正差點死掉的那個,是你旁邊這張床上的民夫。”
年輕人怔住,抬頭看向那張滿是塵土與血汙的臉,一時說不出話。
蘇婉脫下染血的外袍,換了乾淨衣裳,端了一碗藥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