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案頭跳了一下,李震抬手撥了燈芯。文書官剛退下,手裡那份《市曹日報》還攤在桌角,上麵記著東市開市首日的流水與稽核結果。他正欲提筆批注,門簾一動,李瑤走了進來。
她腳步很輕,手中捏著幾張紙,神情比往常沉了幾分。
“父親。”她將那疊憑證放在案上,指尖點在其中七張的簽字處,“這些交易單是偽造的。”
李震目光一凝,未說話,隻伸手接過細看。墨色略深,筆跡刻意壓低力道,買方姓名皆為“陳、王、劉”等常見姓氏,卻無一能查到真實戶籍。
“同一人所為。”李瑤道,“手法熟練,應是慣於抄錄賬目之人。我已命稽核司回溯三日進出記錄,但……背後若有人組織,目的恐怕不止攪亂市坊。”
李震緩緩放下紙頁:“你是說,他們在造勢?”
“是。”李瑤點頭,“林記藥材一日成交四十八筆,遠超同類鋪麵。買家不留名,購完即走,且多購的是安神散、止咳膏這類尋常藥。若隻為牟利,不該如此集中。更可疑的是,昨夜有流言自南坊傳出,說官府強推女子入學,敗壞倫常,已有三家退學女童被父兄鎖在家中。”
李震眉心微皺。
“這不是生意的事了。”他低聲說,“這是衝著人心來的。”
天光漸亮,趙德arrives時,外頭剛敲過卯時鼓。他進門便察覺氣氛不同,李震坐在主位,麵前擺著兩份文書——一份是市曹報上來的假賬線索,另一份是昨夜由醫館轉來的簡報:女子學堂原定三十六人入學,如今隻剩十五。
“你昨日問過坊間議論?”李震開口。
趙德頓了頓,拱手道:“確有非議。南城幾位老儒閉門不授課,稱‘綱常已亂’;北市一商婦想報名識字班,被夫家拖回家中責打,鄰裡無人敢勸。地方官報稱‘家事難斷’,未予乾預。”
“家事?”李震冷笑一聲,“三十人退學,三人遭拘禁,這還是家事?”
趙德低頭:“民間積習已久,驟然改之,難免抵觸。尤其女子讀書,自古無此先例,士人視之為悖禮。”
“那疫病來時,誰替孩子煎藥?誰認得藥方上的字?”李震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去年冬,青陽縣一家母女三人誤服毒草,因不識‘烏頭’二字,活活嘔血而亡。這事你可記得?”
趙德默然。
“經濟變革動的是利益,還能用律法壓住。”李震站起身,走到沙盤前,手指劃過帝都城區,“可文化變了,動搖的是幾十年養成的念頭。人不怕丟錢,怕的是覺得祖宗規矩被人踩在腳下。”
話音未落,蘇婉也到了。
她未穿官服,隻著素色布裙,手裡提著一隻小木箱。進門後輕輕放下,打開,裡麵是一疊病曆冊。
“這是我今晨從醫館調出的記錄。”她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近三年,因不識字導致用藥錯誤的病例共四十七起,其中致殘九人,死亡十一人。另有一百三十六名產婦,因家人不懂產前警示,延誤救治。”
她翻到一頁,指著一行字:“這個女人,本可入學,但她父親說,‘女子識字,將來必不安分’。結果上月難產,接生婆念錯醫囑,孩子沒保住。”
堂內一時寂靜。
李震看著沙盤,良久才道:“所以,我們不是在改風俗,是在救人。”
蘇婉點頭:“昨我去學堂外,有個老婦跪著求我收她女兒。她說,‘我不求她做官,隻求她將來能看懂藥方’。我說可以,她當場哭了。可她丈夫當晚就打了她一頓,把女兒鎖在柴房。”
“那就不是一家之事了。”李震轉身,“是整個帝都,乃至天下,都在拿舊規矩當盾牌,擋新路。”
他召三人入內議事,閉門不許旁聽。
李瑤先開口:“我以為,可從利處說動百姓。女子識字,能記賬、算糧、管鋪子。若有商戶願聘女賬房,月俸高出三成,自然有人趨之若鶩。”
蘇婉搖頭:“利誘不如情動。母親護兒,勝過一切道理。若能讓百姓明白,識字能救命,尤其是救自家的孩子,他們才會真信。”
趙德卻猶豫:“兩位所言皆有理,但我擔心,若強行推進,反激起更大反彈。眼下新政初立,根基未穩,若士族聯合抵製,百姓又受蠱惑,恐生變亂。不如暫緩女子入學,先爭取幾位中立士人支持,再徐徐圖之。”
“緩?”李瑤立刻反駁,“每拖一天,就有不知情的人送命。難道要等再死十幾個,才算時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