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驍翻身上馬時,天邊剛泛起灰白。洛陽行宮的密令已在昨夜拆封,火漆印痕還留在袖口內側。他沒再多看那封信一眼,隻將它塞進貼身皮囊,韁繩一抖,馬蹄踏碎晨霜。
三日急行,穿過了五道關隘。南方地勢漸低,山嶺退作丘陵,風裡開始裹著鹹腥氣息。入泉州界後,沿途村落多閉戶,田埂荒草半人高,偶有農人抬頭望見旌旗,也隻是默默退到路邊,不跪不拜。
府衙門前兩尊石獅裂了縫,一隻斷了爪。李驍下馬時,守門差役慌忙迎上,腳步虛浮,顯然未料太子親至。
正堂內,陳元甫已候在案前。青袍洗得發白,腰帶係得一絲不苟。他躬身行禮,動作規整得像是演練過許多遍。
“末將陳元甫,參見太子。”
李驍點頭落座,甲胄壓得椅板輕響。隨行文書將詔書擺上主案,朱砂未乾。
“父皇遣我南來,為的是安民心、定吏治。”他開口直入主題,“舊官若願歸附,既往不咎,職位可議,考核錄用。”
陳元甫雙手交疊,垂目片刻。“太子仁厚,草民感激。然閩越之地與中原不同,山高路遠,民風剽悍。若無些許權宜之計,恐難服眾。”
“說下去。”李驍不動聲色。
“懇請朝廷允我族三代免賦,田產不受稽查司轄製,子弟可世襲佐吏之職。”他語速平穩,仿佛早將這番話刻進了骨子裡,“如此,方能鎮住地方豪強,替朝廷穩住局麵。”
堂中一時靜了下來。窗外海潮起伏,拍岸聲斷續傳來。
李驍緩緩起身,鐵甲相碰,發出沉悶回響。他盯著陳元甫,一字一句:“你讀過《新律》第三稿嗎?”
“略知一二。”對方仍低著頭。
“那你知道‘限田均耕’四字怎麼寫?”李驍聲音不高,卻像刀鋒刮過銅鼎,“你知道‘賦役一體’是何意?‘官職考選’又為何而立?你所求的三代免賦,是破稅法;田產豁免,是抗政令;世襲佐吏,是廢科舉——哪一條,能在大晟境內通行?”
陳元甫喉結微動,卻未出聲。
“你說民風不同。”李驍往前一步,影子覆上對方肩頭,“可百姓種的地,吃的糧,交的稅,哪樣和中原不一樣?他們也要活命,也要公道。你口口聲聲為民請命,實則為自己謀利!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婺州暗中放貸,逼佃戶賣兒鬻女?你以為我沒看過你去年私吞賑銀的賬冊?”
陳元甫猛然抬頭,額角滲出細汗。
“我可以不提這些。”李驍收回目光,“隻要你現在放下私心,帶頭申報田畝,配合稽查,做新政表率。否則——”
他頓了頓,聲音冷了下來:“你可以不做官,也可以回家種地。但絕不能打著歸順的旗號,行割據之實。這天下,不會再有不受約束的土皇帝。”
堂外風驟起,吹得帷簾猛晃。簷角銅鈴叮當亂響,像在預警。
陳元甫雙膝一軟,跪了下去。不是行禮,是支撐不住。
“草民……愚昧無知,妄言失禮。”他嗓音發顫,“願聽朝廷安排,絕無二心。”
李驍沒有扶他。“起來吧。明日去郡司報到,參加考核。能不能任職,憑的是本事,不是資曆,更不是威脅。”
走出府衙時,日頭已高。街麵依舊冷清,幾家鋪子勉強開門,櫃台後的人探頭看了一眼,又迅速縮了回去。
副將牽馬近前,低聲問:“大人,是否再去漳州見幾位原任通判?”
“不必。”李驍接過韁繩,手按在劍柄上,“此人已是態度最軟的一個,尚且敢提這等條件。其餘人若得知朝廷派人親至,隻會索要更多。”
他翻身上馬,目光掃過城樓。“傳令錦衣衛在泉州、建州、汀州布點,盯緊這批舊官。若有私下串聯、隱匿田產、煽動鄉紳者,立即記錄在案,不得擅自行動。”
副將應諾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