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從窗縫斜切進來,落在床沿的藥渣包上,灰褐色的布角已經乾透,邊緣微微翹起。蘇婉伸手探了探李震的腕脈,指尖落下時沒有遲疑。她解開纏在胸腹的最後一圈細麻布條,動作輕緩,卻帶著不容回旋的決斷。
“可以了。”她說。
李震撐著床板坐起,肩頭微顫了一下,肋骨處傳來一陣鈍痛,像是有鐵片在皮肉下遊走。他沒出聲,隻深吸一口氣,將那股刺痛壓進肺底。蘇婉遞來一件素色中衣,他接過,自己動手穿好,係帶的手指略顯僵硬,但穩得住力。
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李瑤推門而入,手中捧著一隻青漆木匣,匣麵用油紙封了三道,印著錦衣衛的暗紋火漆。她走到榻前,將匣子放在案上,掀開蓋子,取出一疊紙卷。
“這是昨夜整理完的全部證據。”她的聲音不高,也不冷,像冬日井水般平實,“周允供詞、密信抄本、火漆比對記錄,還有通政司查到的異常投遞文書。王晏與陳幕僚往來七次,每一次都經由太醫院西廊傳遞消息。他兒子也在城南陶窯找到了,人還活著,隻是餓得脫了形。”
李震低頭翻看,一頁頁過目,手指在紙上劃動,速度不快,但從未停頓。他看到那封寫著“李震若亡,新政自潰”的密信時,指節稍稍收緊,紙角被捏出一道折痕。他繼續往下讀,直到最後一頁——趙德親手謄寫的筆跡對照表,三處私印梅花紋完全重合。
他合上卷宗,輕輕放在案頭。
“他們以為我倒下,天下就會亂。”他開口,聲音低沉,卻不沙啞,“他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李驍站在門邊,一直沒說話。此刻他往前一步,鎧甲輕響:“父親,現在就動手。王晏府外已有親衛盯守,隻要一聲令下,半個時辰內就能拿下他府中所有要道。”
“不急。”李震搖頭,“他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的眼睛。我們抓一個王晏不難,難的是讓那些躲在暗處的人,再不敢抬頭。”
李瑤接話:“我已經讓人把證據分門彆類,按人頭歸檔。每一封密信都標注了傳遞路徑和關聯人物。下一步,可以先從外圍入手,切斷他的耳目網,再逼他露出行蹤。”
李毅始終立在角落,雙手交疊於刀柄前,目光低垂。這時他抬眼:“行宮內外已換防三輪,舊班巡衛全數撤下。周允關押地牢,其子安置在防疫司後院,由專人照看。隻要您下令,拘捕預案隨時可啟動。”
屋裡一時靜了下來。
蘇婉坐在一旁,手裡攥著一塊未用完的藥布,指尖無意識地揉搓著邊緣。她終於開口:“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可一旦動手,士族那邊必會反彈。有些人雖附庸王晏,但並未真正參與謀逆。若一並清算,恐怕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
李震轉頭看她。
“你說得對。”他語氣平靜,“仁政不是姑息,也不是濫殺。我們要治的,是那些明知百姓困苦卻依舊壓榨的貪吏,是那些打著‘祖製’旗號阻撓新政的頑臣,是那些為保權位不惜勾結外敵、殘害忠良的奸黨。”
他站起身,腳步略顯虛浮,但一步步走向窗邊。推開窗扇,洛陽城的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清晰,街巷開始有了動靜,挑擔的小販穿過坊門,炊煙從屋頂升起。
“過去半年,我們修渠、放糧、設義診、改稅法,每一步都在動他們的根。他們忍到現在才出手,說明我們也讓他們怕了。”他回頭,目光掃過屋內五人,“可這一刀,終究還是砍了過來。”
李驍握拳:“那就讓他們知道,砍錯了人。”
“不是讓他們知道。”李震緩緩道,“是要讓他們明白,這個天下,不再是他們說了算。”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疊卷宗,重新翻開,抽出其中一頁,是王晏私印的拓樣。
“李瑤,你繼續追查證據鏈,尤其是那些曾向王晏遞過密折的官員名單。我要知道,哪些人隻是觀望,哪些人早已站隊。”
“是。”
“李毅,拘捕預案不必收。從今日起,王晏府邸周邊十步一哨,不準任何人進出傳遞書信。他若想動,就讓他在我眼皮底下動。”
“明白。”
“李驍。”李震看向長子,“你去點齊親衛營,把兵器庫清一遍。我不需要你現在動手,但我需要你隨時能動手。”
李驍挺直脊背:“父親放心,三天之內,三千精銳可隨時待命。”
李震點頭,又看向蘇婉。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他說,“流血不可避免,但我們得守住底線——不株連家屬,不毀門滅戶,罪有應得者,公開定罪,交由新律司審判。讓天下人看到,這不是私仇,是正法。”
蘇婉沉默片刻,終於點頭:“隻要你記得今日這話。”
李震將卷宗合攏,重重拍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