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雪竇山中國旅行社招待所。
夜深得如同潑墨,萬籟俱寂,唯有山間偶爾傳來的幾聲寒鴉啼鳴,更襯得這被軟禁之地的空寥與冷清。
房間裡隻亮著一盞昏黃的台燈,光線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將趙一荻單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牆壁上,拉出一道漫長而孤寂的影子。
她還未睡。
身上裹著一件半舊的絳紫色絲絨晨褸,抵禦著南方冬夜滲入骨髓的濕寒。
她坐在靠窗的書桌前,麵前攤開著一本看到一半的英文小說,書頁卻久久未曾翻動。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以及遠處山巒模糊的、如同蹲伏巨獸般的輪廓。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粗糙的邊緣,冰涼的觸感讓她保持著一絲清醒。
白日裡端納先生來訪帶來的那點微末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後,留下的依舊是望不到底的深邃與未知。
漢卿他……此刻在隔壁房間,是否已然安睡?
還是同她一樣,在這漫漫長夜裡,獨自咀嚼著命運的苦澀與不甘?
她輕輕歎了口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旋即消散。
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多年前在北平的場景。
那時的他,是意氣風發的少帥,是縱橫捭闔的東北王,舉手投足間皆是揮斥方遒的豪情。而她,隻是一個仰慕他風采、又為他的複雜與沉重隱隱擔憂的年輕女子。
是什麼時候,這份仰慕與擔憂,漸漸沉澱為了如今這般深入骨髓的牽掛與誓死相隨的決絕?
是那次他酒後在她麵前流露出的、不為人知的疲憊?還是他握著她的手,說起東北三千萬父老時,眼中那無法掩飾的痛楚與責任?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當所有人都因西安之事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時,她無法轉身離開。
當看著他被剝奪兵權,從雲端跌落,被囚於這方寸之地,眼神中的光芒日漸黯淡時,她的心,比這冬夜更冷。
“四小姐,您這又是何苦……”偶爾有故舊輾轉傳來歎息,她隻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評。
苦嗎?自然是苦的。
這無形的牢籠,這壓抑的空氣,這前途未卜的惶恐,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人的意誌。
但她從未後悔。
她的手輕輕覆上小腹,那裡似乎還殘留著白日裡他緊握她手時的力度和溫度。
那是他少有的、流露出依賴的時刻。
在外人麵前,他依舊是那個驕傲的、不肯低頭的張學良,唯有在她這裡,他才會偶爾卸下心防,顯露出被巨大壓力碾磨出的脆弱。
她能做的,唯有陪伴。
用她的溫柔,去化解他眉宇間的冰霜;用她的堅韌,去支撐他搖搖欲墜的精神。
她是他的秘書,是他的伴侶,更是他在這孤絕困境中,唯一能全然放鬆、汲取些許溫暖的港灣。
桌角放著一封她寫了一半的家書,是給她在香港的家人的。
信中儘是報平安的瑣碎言語,隻字不提此間的艱難與風險。
她不能讓他們擔心,更不能給漢卿增添任何額外的麻煩。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際儘頭,似乎有一兩顆寒星,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雲層,閃爍著微弱卻執著的光芒。
就像這黑暗時局下,那一點點關於抗日、關於民族未來的希望,雖然渺茫,卻從未徹底熄滅。
她知道,漢卿心中從未放下過東北,從未放下過抗日。
他的沉默,他的隱忍,都隻是在等待一個契機,一個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契機。而她,能做的便是陪他等下去,無論等到的是轉機,還是更深的深淵。
她拿起筆,不是繼續那封家書,而是攤開一本空白的日記本。
鋼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十二月廿三,夜寒甚。端納先生今日來訪,言及外界輿論於漢卿或有助益,然中樞態度依舊晦暗……漢卿晚膳用得少,眉間憂色難解,與之閒談片刻,稍緩。隻願此番風波早日過去,山河重光,他能得展抱負,不再困守於此……”
寫到這裡,她停住了筆。
山河重光,得展抱負……這願望在如今看來,是何等的奢侈。
她合上日記本,將微涼的手掌貼在同樣冰涼的臉頰上。
鏡子裡映出一張清麗卻難掩憔悴的麵容,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堅定,承載著超越年齡的沉靜與力量。
夜還很長,前路也依舊黑暗。
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選擇了這個人,那麼,無論風雨多大,荊棘多密,她都會陪他走下去。
直到黎明到來,或者……直到生命的儘頭。
她輕輕吹熄了台燈,任由濃重的黑暗將自己包裹。
唯有窗外那偶爾閃爍的寒星,如同她心中的信念,微弱,卻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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