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朱常洛病情的微妙好轉,像一顆投入死潭的石子,雖未激起滔天巨浪,卻在東宮這片看似平靜的水麵下,引發了層層擴散的、冰冷的漣漪。
那些隱藏在暗處的眼睛,顯然注意到了這不合預期的轉折。毒藥的劑量、種類,或許早已調整過多次,從最初不易察覺的礦物粉末,到如今……
這日,太醫院一位新輪值來的張太醫,據說是院判的親信,診脈後沉吟良久,開出了一劑新的方子。方中除了常規的溫補調理之藥外,赫然加重了一味“砒霜”!
砒霜,劇毒之物,但中醫亦用之,微量可劫痰截瘧、蝕瘡去腐,常用於寒痰哮喘、瘧疾、瘰鬁等症。張太醫的說法是,太子久病,痰濕深重,虛寒入骨,需用此“虎狼之藥”以毒攻毒,方能挽狂瀾於既倒。
理由冠冕堂皇,甚至引經據典,讓人難以立刻駁斥。
藥方傳到郭氏手中時,她的指尖瞬間冰涼,幾乎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
砒霜!竟然是砒霜!
對方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或者說,太子病情的好轉讓他們感到了威脅,不惜動用如此猛烈直接的手段!即便不能立刻毒殺,隻要稍稍加重分量,或以太子如今虛不受補的身體,稍有不慎,便是立刻斃命的下場!屆時,完全可以推脫是“用藥峻猛,殿下虛極不受”!
好毒辣的計策!好精準的時機!
郭氏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想要厲聲反對,但張太醫神色坦然,一副“此為救命良方,若非殿下情況危急絕不敢用”的忠耿模樣,周圍還有其他太醫,若她強行阻止,立刻就會被打上“無知婦孺,阻撓救治”的標簽,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怎麼辦?!接受?太子可能立刻被毒死!拒絕?立刻就會打草驚蛇,對方必有後招!
郭氏臉色慘白,冷汗涔涔而下,僵在原地,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一隻小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
朱徵妲不知何時蹭到了她身邊,仰著小臉,好奇地看著那張藥方,伸出胖乎乎的手指,點在了“砒霜”兩個字上。
“娘……這個字……好凶……”她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眉頭皺起來,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像……像老虎牙齒……尖尖的……會咬人……”
孩子的稚語,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郭氏腦中的混沌!
老虎牙齒!尖尖的!會咬人!
砒霜的特性,可不就是如此?!劇毒,凶猛!
而更讓郭氏心驚的是,妲兒怎麼會認識“砒”字?!這個字絕非尋常孩童能識!
她猛地低頭看向朱徵妲,眼神銳利如刀。
朱徵妲似乎被她的眼神嚇到了,瑟縮了一下,小嘴一癟,委屈道:“……上次……那個白胡子老頭……夢裡……拿棍子……在地上畫……說這個……壞……吃了就睡……永遠不醒了……”
又是白胡子老頭!又是夢!
郭氏的心臟狂跳起來。是巧合?還是……冥冥中又一次的示警?!
她不再猶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郭氏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臉上擠出一個疲憊卻堅定的笑容,對張太醫道:“張太醫苦心,本宮知曉。隻是殿下如今身體極度虛弱,油儘燈枯之境,驟用如此虎狼之藥,本宮實在心憂如焚。不若先按前幾日調理的方子再用兩劑,待殿下元氣稍複,再行此法,如何?”
她的話合情合理,語氣也極儘委婉,甚至帶著一絲哀求,將一個擔憂夫君的妻子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儘致。
張太醫眉頭一皺,顯然不願放棄:“太子妃娘娘,殿下之疾已入膏肓,非重劑不能起沉屙,拖延下去,恐誤了最佳時機……”
“本宮知道!本宮都知道!”郭氏忽然激動起來,眼圈一紅,淚水盈眶,“可那是砒霜啊!但凡有一絲差錯……本宮……本宮實在承受不起!求太醫體諒本宮這片心!就再等兩日!若兩日後殿下仍無起色,本宮……本宮絕不再阻攔!”
她說著,竟是要向張太醫行禮。
張太醫嚇了一跳,連忙避開。太子妃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甚至不惜以淚相逼,他若再堅持,反倒顯得不近人情,彆有用心了。何況,他也確實沒有十成把握,隻是奉命行事……
“……也罷。”張太醫歎了口氣,故作無奈,“既然娘娘如此堅持,那便依娘娘之意,先用舊方觀察兩日。隻是……唉,望娘娘早做決斷。”
他收起那張寫著砒霜的方子,意味深長地看了郭氏一眼,轉身離去。
郭氏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才猛地軟倒在椅子上,後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
好險!
朱徵妲依偎到她身邊,小手輕輕拍著她的膝蓋,小聲道:“娘……不怕……爹爹……會好的……”
郭氏一把將她緊緊摟進懷裡,身體依舊抑製不住地顫抖。這一次,又是妲兒……又是她那詭異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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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暫時解除,但隻有兩日時間!兩日後,若太子沒有“明顯起色”,對方必定會卷土重來,屆時,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推拒!
必須在這兩日內,找到應對之法!甚至……反擊之道!
是夜,郭維城再次被緊急密召入宮。
聽完郭氏的敘述,尤其是看到女兒抄錄下來的、那張帶著“砒霜”的藥方,郭維城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果然……他們等不及了。”他聲音冰冷,“砒霜……這是要一擊斃命,或者乾脆將罪名推到太醫用藥不當上!”
“父親,我們該怎麼辦?兩日後……”郭氏心急如焚。
郭維城沉吟片刻,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既然他們敢用砒霜,那我們就讓他們……自食其果!”
他壓低聲音,對郭氏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郭氏聽得目瞪口呆,臉色變幻:“這……這能行嗎?萬一……”
“沒有萬一!”郭維城斬釘截鐵,“這是目前唯一能破局,甚至可能反將一軍的方法!娘娘,必須冒險一搏!否則,殿下絕無生機!”
郭氏看著父親眼中不容置疑的狠厲,又想起太子奄奄一息的模樣,最終一咬牙:“好!就依父親之計!”
次日,東宮一切如常。郭氏依舊精心照料太子,對太醫們客氣有加,仿佛前日的爭執從未發生。
暗地裡,她卻按照郭維城的計劃,開始一步步布置。
她先是故意在與心腹嬤嬤說話時,流露出對太子病情的極度憂慮和對張太醫“虎狼之藥”的恐懼,言語中暗示“若是能找到一種既能溫補又不傷身的法子就好了”、“聽說某些古方或許有用,但不敢輕易嘗試”,這些話,自然是說給某些耳朵聽的。
接著,她讓朱徵妲“無意間”將一本夾著某頁上麵恰好有關於某種溫補藥材的記載)的民間醫書手抄本,落在了廊下顯眼處。
然後,便是耐心的等待。
當日下午,一個在書房外圍伺候、平日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小太監,在打掃時,“偶然”撿到了那本醫書,“好奇”地翻看了幾眼,又“恰好”被路過的客氏看到。
客氏拿著那本醫書,翻到夾著的那一頁,看著上麵某種藥材的圖畫和注解,眼神閃爍不定。
是夜,子時剛過,萬籟俱寂。
東宮小廚房後牆的陰影裡,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出現,熟練地撬開一道平時運送垃圾的側門縫隙,將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小包塞了進去。
門內,早已埋伏多時的郭維城的心腹錦衣衛,如同獵豹般悄無聲息地撲上,瞬間將其製服,嘴裡塞上破布,拖入了無儘的黑暗之中。
整個過程乾淨利落,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同一時刻,郭維城親自帶著一隊緹騎,以“巡查宮禁,捉拿宵小”為名,直撲那個白日裡“撿到”醫書的小太監在宮外的住處其身為低等太監,在宮外有簡陋居所),果然在其炕席下搜出了剩餘的、未來得及處理的砒霜粉末,以及一小錠來曆不明的銀子!
人贓並獲!
然而,那小太監在被抓的瞬間,竟猛地一咬牙,口鼻中瞬間溢出黑血,當場氣絕身亡!死士!
郭維城臉色鐵青,但並不意外。他立刻下令封鎖消息,將屍體和證物秘密帶走。
次日,便是郭氏與張太醫約定的“兩日之期”。
張太醫如期而至,臉上帶著誌在必得的沉穩,再次呈上了那張加重了砒霜劑量的藥方:“娘娘,兩日已過,殿下病情雖暫穩,卻並無起色,沉屙痼疾,非此猛藥不可為矣!請娘娘決斷!”
郭氏看著那張索命的藥方,心中冷笑,臉上卻露出掙紮和猶豫之色。
就在她似乎快要被說服,顫抖著手即將接過藥方的那一刻——
“陛下駕到——!”
一聲尖利的通傳,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東宮上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張太醫,臉上誌在必得的笑容瞬間僵住!
隻見萬曆皇帝在一眾太監宮女的簇擁下,麵色陰沉得可怕,大步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如同冰錐,掃過在場所有人,最後落在張太醫手中那張藥方上!
“朕聽聞,太子的病,需用砒霜方能治愈?”萬曆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雷霆般的威壓,讓所有人噗通跪倒在地!
“是……是……臣……”張太醫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
“是何人主張?用多少分量?太子如今的身體,可能承受?!”萬曆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般砸下!
“是……是臣等會診……微量即可……殿下……”張太醫冷汗如雨,根本不敢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