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行宮,晨光初透。
朱紅宮門吱呀開啟,驚起簷角寒鴉。
沈一貫攏了攏褶皺官袍,這是他最後的體麵。
身後四子沈泰鴻、沈泰淵、沈泰泳、沈泰藩,素衣垂首,步履蹣跚如待宰羔羊。
官道血腥氣猶在鼻尖,讓他們腳步虛浮,幾欲癱軟。
引路太監麵無表情,尖細嗓音劃破宮道空曠:“沈大人,請。陛下、太子殿下,還有郡主,已在殿內等候。”
“郡主”二字,如針刺痛沈一貫心臟。
他瞥了眼身側紅袍銀甲的葉赫重臣納蘭不花——一路護送他們至此的人。
宮道漫長,兩側錦衣衛如冰雕持戟,冷眸掃過這行落魄罪臣。
沈泰淵腿肚打顫,沈泰泳緊咬下唇,最小的沈泰藩需兄長半扶半架方能前行。
“父親……”沈泰鴻低聲喚,藏著最後希冀。
沈一貫攥緊長子的手,目光鎖定宮道儘頭巍峨殿宇——那裡,是沈家生死場。
殿內,莊嚴肅穆。
萬曆帝端坐龍椅,麵色沉靜無波。
太子朱常洛侍立一側,眉宇凝著複雜。
最惹眼的,是龍椅旁加高的紫檀木椅。
三歲的護國智敏郡主朱徵妲,端坐其上。
杏黃常服裹著小小的身子,病後蒼白的小臉,一雙眼睛卻清澈如古井,無半分孩童懵懂,竟成了殿中第二重心。
沈一貫推開長子攙扶,顫巍巍跪伏,以頭觸地。
四子慌忙跟跪,額頭緊貼冰冷地磚。
“罪臣沈一貫,攜不孝子泰鴻、泰淵、泰泳、泰藩,叩見陛下萬歲!太子殿下千歲!護國郡主!”聲音壓抑著顫抖。
殿內死寂,隻剩壓抑的呼吸。
良久,萬曆帝開口,平淡卻含千鈞力:“沈一貫,抬起頭來。”
沈一貫依言抬頭,卻仍垂著眼瞼。
“朕給你自證清白的機會,”萬曆帝聲音回蕩,“刺殺太子,怎麼回事?”
“陛下明鑒!”沈一貫陡然拔高聲音,悲憤交加,“罪臣對天發誓,絕無指使刺殺之心!此乃天大冤枉!政見不合有之,大逆不道之事,臣萬死不敢為!必是有人栽贓陷害!”
他重重磕頭,聲淚俱下,刻意模糊“阻攔太子”與“刺殺太子”的界限。
朱常洛眉頭更緊,下意識看向女兒。
“沈閣老。”
朱徵妲微微歪頭,語氣平淡如問天氣:“你說有人栽贓,是誰要陷害你?”
沈一貫語塞。
指認鄭妃或崔文升?無憑無據,隻會引火燒身。
“罪臣……不知……”他伏低身子。
“你不知誰害你,”朱徵妲聲音依舊平穩,“那馮義在天津,打你旗號截殺輝發部使者,你總該知道吧?”
轟!
驚雷炸響在沈一貫耳邊!
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駭:“你怎麼會知道?!”
馮義已死,黑鴉伏誅,難道……
他望著那雙清澈眼眸,瞬間明白——這郡主知道的,遠比他想象的多!她不是詢問,是給最後機會!
冷汗浸透後背,所有僥幸算計,在這雙眼眸前不堪一擊。
“罪臣……一時糊塗!”他嘴唇哆嗦,癱軟在地,“隻想阻攔太子晚幾日到天津,絕無刺殺之心!截殺使者,是怕他們亂說話……罪該萬死!求陛下、郡主開恩!”
他放棄辯解,隻認“阻攔”與“滅口”之罪,避談“刺殺”。
“沈一貫,你可知罪!”萬曆怒喝。
“臣知罪!”沈一貫哽咽,“治家不嚴,禦下無方,致使門生馮義勾結奸佞,有負聖恩!”
“哦?僅是阻攔和失察?”萬曆帝冷哼。
軟糯卻清晰的聲音突然響起:“沈閣老。”
朱徵妲小小身子微微前傾,目光落在沈一貫花白頭發上:“這一路,辛苦了吧?”
沈一貫猛地抬頭,對上清澈眼眸,官道血腥、納蘭不花救援、家族命運閃過腦海。
他深深叩首:“老臣……多謝郡主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談不上。”朱徵妲輕輕搖頭,“大明自有法度,不冤枉忠臣,不放過奸佞。”
沈一貫心中稍安,“忠臣”二字似留有餘地。
“沈閣老為官數十載,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朱徵妲聲音不大,卻清晰入耳,“結黨營私、刻薄無擔當之說,皇爺爺心中自有明斷。”
萬曆帝配合頷首,目光威嚴。
“但本郡主相信,”朱徵妲話鋒一轉,掃過四子,“閣老縱有私心,絕無膽量行大逆不道之事。馮義所為,或受人指使,或借閣老之名,閣老或許確不知情。”
沈一貫眼眶驟紅!
連日委屈、恐懼、絕望,在此刻宣泄。
他伏在地上,老淚縱橫:“郡主明鑒!老臣縱有千般不是,也絕不敢負皇恩!”
“隻是,”朱徵妲聲音平穩,“閣老身居高位,未能明察秋毫,致使奸人借勢,此乃大過。朝堂之上,已難容身。”
沈一貫心又提起。
“皇爺爺,”朱徵妲轉向萬曆帝,帶著孩童嬌憨卻無比認真,“沈閣老年事已高,經此一事心力交瘁。不如允他致仕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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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帝看了眼孫女,麵上嚴肅:“致仕?未免太便宜了他!”
沈一貫與朱常洛皆驚——如此大罪,僅致仕?
“皇爺爺~”朱徵妲拉了拉萬曆衣袖,“沈閣老學識淵博,回老家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傳一身學問,也算贖罪。至於他的兒子們……”
沈泰鴻等人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希冀。
“允許他們參加科舉,憑本事吃皇糧。父輩之過,不應累及子孫前程。”
殿內死寂。
沈一貫呆望著那個小小身影,劫後餘生的狂喜、難以置信的震驚、羞愧與感激交織心頭。
他原以為最好結果是流放千裡、子孫不得錄用,如今竟能保全體麵,兒子們還能科舉?
“噗通!”
沈一貫重重磕頭,發自內心臣服感激,聲音哽咽:“老臣謝陛下隆恩!謝太子殿下隆恩!謝郡主天恩!郡主仁德!老臣愧不敢當!”
四子紛紛叩首,涕淚交加,渾身發抖。
萬曆帝暗歎——這小丫頭,恩威並施爐火純青。既顯皇恩,又瓦解怨懟,絕了沈家反撲之心。
“既然郡主為你求情,”萬曆帝緩緩開口,“朕便準奏。沈一貫即日致仕,賜金百兩返鄉。其子可依製參加科舉。”
“謝陛下!謝郡主!”
沈家父子再三叩首,在內侍引領下退出大殿。
走出宮門,沈一貫望著湛藍天空恍如隔世,回頭深深望向宮殿,那個三歲孩童的身影,已烙印心底。
沈家父子離去,崔文升被錦衣衛押入。
囚服散亂,臉上淤青,眼神陰鷙,帶著窮途末路的瘋狂。
他不跪,直挺挺站著,目光掃過眾人,最後死死盯住朱徵妲,滿是怨毒。
“放肆!”朱常洛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