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禮幾乎成了人形卷宗庫。
李濤每每需要確認某個細節、某條關聯,目光便會下意識地投向陳知禮。
陳知禮總能立刻從那堆積如山的紙堆中精準地抽出需要的卷冊,或者乾脆不用翻看,便清晰地複述出時間、地點、人物、金額等關鍵信息。
他的聲音因為連日說話和疲憊而帶著一絲沙啞,但條理依舊清晰無比,邏輯嚴密如初。
“陳大人,關於通州那個轉運倉庫的管事王三省,他與齊王府管家的銀錢往來,具體是幾次?每次金額多少?可有旁證?”
李濤揉著發痛的額角問道。
陳知禮眼皮都沒抬,手指在麵前一份攤開的賬冊副本上點了點:“回大人,三十六年四月兩次,一次五百兩,一次八百兩;同年九月一次,一千二百兩;景和十七年二月一次,兩千兩。
旁證有王三省家中搜出的銀票存根,以及齊王府賬房先生的口供,記錄在丙字卷第七十二號證詞中。”
“……好。”李濤疲憊地揮揮手,示意書吏記錄。
他看向陳知禮的眼神,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倚重,有佩服,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挫敗感。
這個年輕人的腦子,簡直不像人腦,過目不忘都不能形容他的能乾。
日頭從東升到西落,燭火燃儘又換新。
案頭的卷宗山似乎矮下去一點,立刻又被新的填滿。
犯人的麵孔換了一茬又一茬,堂下的哭泣、哀求、癱軟、認罪聲不絕於耳。
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墨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氣息。
陳知禮端坐著,腰背挺直,隻有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疲憊和偶爾捏緊又鬆開的手指,泄露了他並非鐵打的事實。
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把這些冗長而冰冷的程序走完!
時間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審判、核對、錄供、畫押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景色,從料峭春寒,漸漸染上了新綠,枝頭綻開了桃花、杏花,又悄然凋謝。
當庭外傳來隱約的蟬鳴,當官員們厚重的官袍下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時,書吏在卷宗末尾落筆的日期,已然悄然寫到了“三十八年五月初七”。
有皇帝的旨意,證據又確鑿,本來並不是多難,奈何罪人太多,等把這些理順,日子已經進入五月。
當最後一名被確認罪責較輕、判流放的犯人被帶下去畫押後,偌大的三司正堂出現了片刻詭異的寂靜。
堆積如山的卷宗終於處理完畢,隻剩下最後幾份需要三司主官共同簽署的最終結案奏疏。
李濤長長地、深深地籲了一口氣,仿佛要把積壓在胸腔裡數月的濁氣全部吐出來。
他看向同樣疲憊不堪的刑部尚書和左都禦史,三人眼中都充滿了如釋重負的解脫,以及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陳知禮也緩緩靠向椅背,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緊繃了數月的心弦,在這一刻終於可以稍稍鬆弛。
五月的暖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草木生長的氣息,也帶來了久違的、屬於人間的溫度。
京城這場席卷了無數人性命與家族的血色風暴,在程序上,終於走到了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