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四彥出了太上皇的書房,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他卻覺得脊背有些發涼。
他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腳步一拐,徑直去了盼兒暫居的小院。
盼兒正由半夏陪著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慢慢散步,見到祖父進來,臉上剛露出笑容,便察覺到他神色不對。
“祖父,您回來了。”她迎上前,扶住顧四彥的胳膊,細心地將人引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下,關切地問,“您臉色不大好,可是……那位給您出了什麼難題?”
早上祖父去之前還精神尚可,去了一趟隔壁院子回來就這般心事重重,若說什麼事都沒有,她是決計不信的。
顧四彥靠在藤椅背上,微闔著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的憋悶儘數吐出。
他望著院牆上方的四角天空,語氣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和疲憊:“在天子腳下,真正的……沒有一點點可以隱瞞的東西。還是江南好啊,天高皇帝遠,自在。”
盼兒聞言,心中一陣酸澀難過,她蹲下身,仰頭看著祖父布滿皺紋卻依舊清臒的臉,聲音裡帶了哽咽:“祖父,都是為了孫女……不然……”
若不是她執意要救柳氏,祖父不會生病,也不會鬨出這般大的動靜,將顧家置於如今這般被動的境地。
如今,恐怕已不是她讓祖父他們回江南就能輕易回去的事了。
顧四彥低下頭,看著孫女愧疚的眼神,反而笑了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寬慰道:“傻孩子,彆胡思亂想,更彆把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
江南有江南的好,京城,也有京城的好。你看,在京城,祖父日日都能看到你們,你父親、二叔他們都守在一起,兒孫繞膝,這些難道不好?
如今你二叔出門做生意也少了,你父親自六七歲開始學醫,如今快五十歲了,一直忙忙碌碌,懸壺濟世,如今在京城,反倒能稍稍歇歇,多看看醫書,多陪陪你母親,這些難道不好?”
他語氣溫和,將京城的便利與家人的團聚一一數來,試圖驅散盼兒心中的陰霾。
盼兒知道祖父是在安慰自己,她抿了抿唇,將淚意逼了回去,轉而問道:“祖父,這些暫且不說,方才……太上皇究竟同您說了何事?”
顧四彥本就沒打算瞞她,此事關乎顧家未來,盼兒作為醫術的核心傳承者和此次手術的主力,有權知曉。
他坐直了些身子,將太上皇如何知曉手術詳情、如何直言不諱、以及最終希望顧家將此外科密法貢獻給軍營的意圖,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盼兒聽得心驚,下意識地捂住了微隆的小腹,眼中滿是驚愕與擔憂:“祖父!這……這次是盼兒給您、給顧家惹來天大的麻煩了?”
“沒有麻煩,”顧四彥再次肯定地搖頭,神色反而比剛才更鎮定了幾分,“太上皇有此提議,站在朝廷和軍隊的立場,無可厚非。
甚至,我內心一點反對的意見都沒有。若能以此法用到軍營,多救回一些保家衛國的將士性命,於我顧家而言,亦是功德無量的善舉,是醫者本分的延伸。”
他話鋒一轉,眉頭又微微蹙起,流露出真正的憂慮:“我擔心的,隻是如今我們對此法的掌握,成功率實在不高。
此次章二夫人能僥幸存活,一是天意使然,二是彙集了最優的條件——有你我這等精通此術之人,有孟太醫從旁協助,連看護都是你身邊最好的醫女,後麵還有你父親接手,更彆提還用上了紫靈草這等稀罕的止血消炎聖藥。
可軍營之中,條件艱苦,傷患情況複雜多變,哪能有這些?倉促推行,隻怕……效果難料。”
他頓了頓,想起太上皇的最後幾句話:“不過,太上皇也明言,知曉成功率不高,不會因此怪罪顧家。並且,該有的賞賜,一樣都不會少。”
“賞賜?”盼兒輕聲重複,她明白,對於皇家而言,這既是酬勞,也是一種捆綁。
顧四彥目光悠遠,緩緩道:“我自己身上,就有四十年前先帝賞下的一個六品虛職。
不能說不好,正因為有了這個身份,顧家這些年在江南才能走得穩穩當當,少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但在外,我從未拿這虛職謀過什麼私利,靠的,始終是顧家祖傳的金針藥繕和自己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