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後合上,將暖閣內令人窒息的威壓隔絕開來。午後的陽光刺眼地灑在漢白玉廣場上,朱橚卻覺得渾身發冷,仿佛那股無形的寒意已滲入骨髓。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身旁平安微微顫抖的手。小太監臉色慘白如紙,幾乎是被他半拖著往前走,腿軟得一步三晃。
“殿下……”平安的聲音帶著哭腔,氣若遊絲。
“閉嘴,走路。”朱橚低聲喝道,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他自己心也亂如麻,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拍打著神經。父皇那看似平靜的目光,每一次掃過都如同刀鋒刮過皮膚。差一點,隻差一點……
劉純太醫跟在身後,官袍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一片。他朝著朱橚深深一揖,嘴唇翕動,最終隻化作一聲無言的歎息,匆匆轉向太醫署的方向。今日之事,於他而言,何嘗不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朱橚沒有回頭,拉著平安,幾乎是腳步不停地直奔坤寧宮。
坤寧宮的殿門仿佛是一道安全的界限。剛踏入那熟悉溫馨的庭院,朱橚就看到母親馬皇後正站在正殿廊下,目光焦灼地望向宮門方向。她身邊隻跟著最信任的掌事宮女蘇禾。
看到兒子的身影,馬皇後明顯鬆了一口氣,快步走下台階。
“橚兒!”她一把將朱橚攬入懷中,上下打量著,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急切,“沒事吧?你父皇他……沒有責罰你吧?”
感受到母親懷抱的溫暖和微微的顫抖,朱橚一路上強行築起的心防瞬間崩塌了一角。屬於孩童的委屈和後怕洶湧而上,他鼻子一酸,小臉埋在母親腰間,聲音悶悶地帶上了哭腔:“娘……爹好凶……我隻是喜歡那些藥草……銅錢臭……我就讓平安洗手……我沒做壞事……”
他語無倫次,半是真心的驚嚇,半是固化的表演,將一個受了委屈、不明所以的孩子扮演得淋漓儘致。
馬皇後心疼地摟緊他,輕輕拍著他的背:“好了好了,娘知道了,沒事了,嚇著我的橚兒了。”她抬起頭,目光掃過癱跪在地、抖如篩糠的平安,眼神複雜了一瞬,最終化為一聲輕歎:“蘇禾,先帶他下去,給他碗安神湯,讓他歇著。”
“是,娘娘。”蘇禾低聲應下,示意旁邊一個小宮女將幾乎虛脫的平安攙扶起來帶下去。
馬皇後牽著朱橚的手走進內殿,屏退了所有宮人。
殿內隻剩下母子二人,熏香嫋嫋,卻驅不散那份凝重。
“橚兒,告訴娘,在乾清宮,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你父皇問了什麼?你又答了什麼?”馬皇後拉著兒子坐在軟榻上,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嚴肅。
朱橚抽了抽鼻子,斷斷續續地,將過程大致說了一遍,重點強調自己如何用“怪味”、“弄壞藥材”來解釋,如何理直氣壯地覺得送香囊是做好事,最後小心翼翼地複述了朱元璋那句“莫忘本分,莫沾軍國”的警告。
馬皇後靜靜地聽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兒子的小臉。她的眼神裡有慈愛,有擔憂,更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能看透人心的了然。
待朱橚說完,她沉默了良久,輕輕將他攬入懷中,撫摸著他的頭發。
“橚兒,”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你記住娘的話。你是皇子,天家無私事。你喜歡的,在旁人眼裡,未必隻是喜歡。你做的,哪怕出於好心,也可能被解讀出千百種意思。”
“你父皇……他是天子,他肩上是整個大明江山。他不得不疑,不得不防。今日之事,是敲打,也是警告。”她捧起兒子的小臉,直視著他的眼睛,“有些事,你自己心裡明白,比說出來更好。有些人,能少接觸,就遠著些。那個平安,若真是身子骨不濟,就讓他好好將養一段時日,換個穩妥的人在你身邊伺候。這,就是‘分寸’,懂嗎?”
朱橚的心猛地一沉。母親的話,像溫水流過,底下卻是冰冷的磐石。她知道了什麼?她猜到了多少?她這是在用最溫柔的方式,告訴他“夜梟”的存在過於危險,告訴他必須收縮,必須隱匿。
他用力地點點頭,眼圈更紅了,這次卻少了些表演成分:“橚兒懂了……娘,我害怕……”
“傻孩子,在娘這裡,不用怕。”馬皇後替他擦掉眼角的淚花,語氣重新變得柔軟,“隻是往後要更加謹言慎行。喜歡醫術是好事,娘支持你。若有疑難,多正經請教太醫,或是來問娘,莫要再自己瞎琢磨,惹你父皇擔心,嗯?”
“嗯……”朱橚依偎進母親懷裡,汲取著這暴風雨中唯一的溫暖與庇護。他知道,這道保護傘,他必須更加珍惜,絕不能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拖累母親。
是夜,坤寧宮偏殿。
朱橚獨自躺在榻上,窗外月色清冷。白日的驚險一幕幕在腦中回放,朱元璋每一個審視的眼神,每一句平淡卻致命的話,都清晰無比。
恐懼過後,是冰冷的清醒和決絕。
他不能再抱有絲毫僥幸。父皇的檢校比他想象的更無孔不入。“夜梟”初期的模式,依賴於皇宮資源和直接的人際網絡,太過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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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無聲息地起身,來到書案前。他沒有點燈,隻是借著月光,磨墨,鋪開一張素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