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寒露已過,霜降未至。開封城外的官道兩旁,梧桐葉片儘染金黃,卻無端透著一股蕭瑟之氣。周王府內,朱橚的日子依舊遵循著“蟄伏”的節奏,每日辰時前往編纂局,與那些散發著陳舊墨香和草藥清苦氣息的古籍為伴,午後則雷打不動地待在他那已然頗具規模的藥圃之中,觀察記錄各類藥材的秋日性狀。
表麵看來,這位周王爺已然完全沉浸於他的“雜學”世界,對外界風雲變幻似乎漠不關心。王府屬官們行事愈發謹慎低調,惠民藥鋪生意興隆卻絕不張揚,一切都在一種刻意營造的平靜氛圍中有序運轉。
然而,這份脆弱的平靜,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被一份自江南星夜兼程送來的絕密急報驟然擊碎。
密報是以“鴞三”掌握的最高等級加密方式書寫,由一名偽裝成行腳商人的“暗羽”成員冒雨送入王府,直接呈遞到朱橚手中。火漆封印完好,但傳遞者眉宇間的凝重與風塵之色,已讓朱橚心中莫名一緊。
他屏退左右,獨自在書房內拆開密報。信箋上的字跡潦草卻清晰,顯是在極度緊迫的情形下書寫而成,內容更是字字如驚雷,炸得他耳畔嗡鳴:
“江南急報:痘疫天花)大起!七月末發於揚州府江都縣,初時未察,八月中已呈燎原之勢!揚州城內十室九病,孩童夭折者十之七八,日日有新喪,戶戶聞哀聲。病亡者眾,以至棺木售罄,草席裹屍而葬者不絕於道。官府雖行隔離之策,然疫勢凶猛,已漸失控。”
“八月下,疫病沿漕運水路蔓延,鎮江府、常州府皆已告急!染疫之地,米糧騰貴,藥石匱乏,流民四起,路多見倒斃之屍,野狗爭食,慘不忍睹。據多方探查及疫情擴散速度研判,此波痘疫沿運河北上之勢已無可阻,若無有效應對,恐最遲十月下旬,必將波及應天府!”
“另,疫區有傳言起,稱此乃‘天罰’,民心惶惶,恐生大變。屬下已令江南各部全力搜集疫情詳情,並謹慎接觸地方醫者,然皆言此疫凶險,古法難製。情勢萬分危急,伏請王爺鈞裁!”
手中的紙箋仿佛有千鈞之重,朱橚的手指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冰涼的恐懼感如同毒蛇,順著脊椎急速攀升,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令他呼吸都為之一窒。
天花!果然是天花!他最恐懼、最不願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疫情之凶猛、蔓延之迅速,遠比他根據前世模糊記憶所預估的更為慘烈!
揚州、鎮江、常州……這些運河沿岸的重鎮接連淪陷,下一個目標,毫無疑問就是帝國的都城——應天府!那裡有他的父皇,有他仁厚卻體弱的大哥朱標,有後宮嬪妃、滿朝文武、數十萬禁軍和百萬百姓!
一旦疫情在應天徹底爆發,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和應對手段,那將是真正的人間地獄!皇城絕非銅牆鐵壁,病毒不會辨認身份尊卑。屆時,皇權動蕩,民心崩潰,社稷傾覆……絕非危言聳聽!
而大哥朱標……朱橚一想到大哥那並不強健的體魄和近年來因操勞而愈顯清瘦的麵容,心臟就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曆史上大哥早逝,雖多歸因於積勞成疾,但若再疊加上天花這等烈性傳染病的衝擊……後果不堪設想!
必須做點什麼!立刻!馬上!牛痘!他秘密研究多年的牛痘接種法,雖然受限於時代條件,在減毒提純和量產上還存在諸多不足,接種後仍會有發熱、局部潰膿等反應,但其預防天花的核心有效性,早已通過“夜梟”內部小範圍的謹慎試驗得到了初步驗證!
這是目前唯一可能對抗這場浩劫的武器!他必須立刻、想儘一切辦法,將此法獻上去!必須在疫情這把大火燒到應天之前,搶出時間,為宮城、為大哥、為儘可能多的人,構築起一道生命的防線!
然而,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巨大的政治恐懼便如同冰水般兜頭澆下,讓他瞬間通體冰涼。
如何獻?!直接上奏父皇?洋洋萬言,宣稱自己這個“不務正業”的藩王,已然掌握了預防千古絕症“天花”的“奇術”?而且此法竟是“取牛身之痘瘡,種於人之臂膀”?
父皇會信嗎?滿朝文武會信嗎?太醫院那些皓首窮經、視古法為圭臬的老太醫們會信嗎?不!他們絕不會相信!他們隻會認為這是周王朱橚又一次荒唐絕倫、嘩眾取寵的鬨劇!甚至會更進一步懷疑——你如此處心積慮研究這等禁忌之術,是早已預料到會有疫情,還是包藏禍心,意圖以此掌控宮闈,要挾君父?!
即便父皇因疫情緊迫而存有一絲嘗試的念頭,那隨之而來的、無法回避的追問,又將如何應對?此法從何而來?如何研製?何時開始研製?進行了多少次試驗?試驗對象是誰?……任何一個問題,都可能將他秘密經營“夜梟”、私募人手、進行人體試驗哪怕是死囚)的底細徹底暴露在父皇那多疑而銳利的目光之下!那將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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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大哥朱標?大哥或許會因為兄弟情誼和對自己的了解,願意多信幾分。但此事關乎父皇安危、國本穩定,大哥也絕不敢獨斷專行,必然要交由太醫院反複論證勘驗。而那套繁瑣、保守且充滿門戶之見的官僚程序,將會無情地吞噬掉最寶貴的救命時間!疫情不等人啊!
更何況,牛痘接種並非一蹴而就之事。需要篩選健康的牛隻,提取痘漿,進行複雜的減毒處理以這個時代的手段),製備疫苗,培訓接種人員……這一切都需要時間,需要資源,需要一套秘密的運作體係。一旦公開提出,他之前所有隱秘的準備工作都將大白於天下。一個藩王,暗中籌建如此規模、擁有如此能力的醫療—研究體係,其心何在?父皇會如何想?那句“私募甲士、圖謀不軌”的罪名,恐怕立刻就會實打實地扣下來!
救世的功績與滅族的風險,僅僅一線之隔。
朱橚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痛苦,仿佛被困在透明的琥珀之中,看得見外界即將降臨的災難,看得見拯救的道路,卻被無形的、名為權力和猜忌的壁壘死死封住,動彈不得,呐喊無聲。
他頹然坐倒在椅中,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書房內安靜得可怕,隻剩下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聲,敲打在屋簷窗欞上,更添幾分淒冷與壓抑。
目光掃過書房內堆積如山的醫典藥案,掃過牆上懸掛的馬皇後親手所繡、寓意平安順遂的荷包,最終落在窗外那片被秋雨打濕的藥圃上。那裡栽種著他從《救荒本草》中精選出的、經過改良試種的各類救饑藥材,是他試圖為這個時代苦難百姓留下的一條生路。
醫者的仁心,在這一刻與冷酷的政治現實發生了最激烈的衝突。一邊是無數鮮活的生命,是他發誓要守護的兄長,是他學醫濟世的初衷;另一邊是帝王的猜忌,是政治的險惡,是自身乃至整個周王府、無數“夜梟”成員的身家性命。
掙紮。無儘的掙紮。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可能意味著江南某地又有一戶人家被疫病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