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這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憋著一場遲來的春雨。“桂香齋”老鋪麵前，卻是一番與天色截然相反的熱鬨景象。紅綢覆蓋的匾額下，兩串丈長的鞭炮盤成吉祥的圖案，隻等吉時點燃。柴永貴找來的舞獅隊敲鑼打鼓，引得半條街的人都圍攏過來，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幾個穿著製服、不知是哪個衙門的人，由柴永貴手下的人陪著，站在人群前頭，算是“維持秩序”，也彰顯著主家的能量。
曉燕穿著一身新做的、略顯寬大的藏藍色套裝，站在門口迎客。臉上撲了薄粉，嘴唇也點了些胭脂，強壓下心頭翻湧的焦慮和一夜未眠的疲憊，努力擠出得體的笑容。她心裡那根弦繃得緊緊的，高文遠那張帶著最後通牒意味的臉，周啟明可能隱藏在暗處的毒牙，像兩把刀子懸在頭頂。
柴永貴今天打扮得格外精神，一身簇新的深色中山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正紅光滿麵地跟幾個被他請來的“頭麵人物”寒暄，那架勢，倒像是他才是今天的主角。顧知行陪著蘇教授也來了，蘇教授穿著半舊的灰色長衫，清臒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與周圍的熱鬨有些格格不入，卻自有一股沉靜的氣場。他和柴永貴隻是遠遠地點了點頭，並未交談。
吉時將至，賓客來得差不多了。曉燕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宣布揭匾，人群外忽然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和騷動。隻見兩輛黑色的上海牌小轎車，旁若無人地徑直開到鋪麵前停下。車門打開，周啟明率先下來，依舊是西裝筆挺，臉上掛著誌在必得的冷笑。跟在他身後的，除了那個錢乾事，還有一個戴著金絲眼鏡、夾著公文包、麵色嚴肅的中年男人，一看就不是尋常角色。
熱鬨的氣氛瞬間凝滯了一下。舞獅的鑼鼓聲也稀落下來。圍觀的人群竊竊私語，都嗅到了不同尋常的火藥味。
柴永貴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眯著眼看著周啟明，沒動地方。顧知行微微蹙眉，向前挪了半步，將蘇教授稍稍擋在身後。
曉燕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她穩住心神，迎上前去：“周經理，您也來捧場？歡迎。”
周啟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林老板開業大吉，我怎麼能不來祝賀呢？”他目光掃過那紅綢覆蓋的匾額，語氣帶著譏諷，“就是不知道，這‘桂香齋’三個字，林老板能扛多久？”
“不勞周經理費心。”曉燕不卑不亢。
“費心？我當然要費心！”周啟明聲音陡然提高，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聽見，“因為我今天來，是要當著諸位來賓和父老鄉親的麵，揭穿你林曉燕的真麵目！你，根本就是個欺世盜名，強取豪奪，盜竊他人祖傳秘方的無恥之徒！”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你胡說！”曉燕氣得渾身發抖，血往臉上湧。
“我胡說？”周啟明冷哼一聲，側身讓出那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這位是區法院的秦同誌！我們‘振華貿易’已經正式向法院提起訴訟，控告你林曉燕，利用不正當手段，脅迫、欺騙‘桂香齋’傳人馮青山，竊取馮家祖傳點心秘方，用於非法牟利！這是起訴書副本！”
那秦同誌麵無表情地上前一步，將一份文件遞到曉燕麵前。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記者們的相機閃光燈劈啪作響，對準了臉色煞白的曉燕和義正辭嚴的周啟明。柴永貴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沒想到周啟明會來這麼一手“法律途徑”，這有點超出他慣常處理問題的範疇。顧知行扶住了麵色凝重的蘇教授，低聲道：“老師，他們這是有備而來。”
曉燕看著那份冰冷的法律文書，隻覺得天旋地轉。她千防萬防，防著周啟明使陰招、下黑手，卻沒料到對方如此歹毒，竟然顛倒黑白，將她置於“盜竊”的被告席上！這一招，不僅是要毀掉今天的開業，更是要徹底搞臭她和“桂香齋”的名聲！
“你……你血口噴人！”曉燕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馮師傅是自願把方子交給我的！是為了不讓你們這些強盜搶走！”
“自願？”周啟明哈哈大笑，笑聲裡充滿了惡意，“誰能證明？馮青山現在人在哪裡？是不是被你藏起來，甚至……滅口了？！”他這話極其陰損惡毒，引得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你放屁！”曉燕幾乎要衝上去，被旁邊眼疾手快的顧知行一把拉住。
“林老板，注意言行！”那秦同誌板著臉喝道，“法律麵前，講究證據！原告方已經提供了部分證據鏈，證明你與馮青山接觸後，馮青山即失蹤，而你則迅速獲得了‘桂香齋’的秘方並投入商業使用。我們有理由懷疑你行為的合法性！法院不日將開庭審理此案，在這期間，建議你暫停一切與‘桂香齋’品牌相關的商業活動！”
暫停營業？這等於直接判了死刑！
曉燕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完了，全完了！周啟明這一手“合法”的構陷，比派十個八個打手來砸店更狠毒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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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混亂不堪、曉燕幾乎絕望的時刻，一個蒼老而嘶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從人群後麵響了起來：
“我……我能證明！”
所有人循聲望去，隻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馮青山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工裝，佝僂著背，卻一步一步，極其堅定地走了過來！他手裡，緊緊抱著那個油布包裹的小本子。
他走到場中，渾濁卻清亮的眼睛，先狠狠地瞪了周啟明一眼，然後轉向眾人，最後目光落在曉燕身上，帶著一種托付一切的決然。
“方子，是我馮青山，自願交給林曉燕同誌的！”他舉起那個小本子，聲音不大，卻字字砸在每個人心上，“‘桂香齋’的牌子，也是我求著她，重新立起來的！周啟明，你們幾次三番威逼利誘，想搶我方子，毀我招牌，昨晚還想把我綁走！要不是林同誌拚死相救，我這條老命都沒了！你們這群強盜，還有臉在這裡告狀？！天理何在！”
馮青山的突然出現和這番泣血控訴，再次讓場麵逆轉！記者們的鏡頭瘋狂地對準了這個突然出現的老手藝人。周啟明臉色劇變，他萬萬沒想到，馮青山竟然敢在這個場合站出來！
“老東西，你胡說八道！你被她收買了！”周啟明氣急敗壞地指著馮青山。
“收買？”馮青山淒然一笑，老淚縱橫，“我馮家三代的心血，是能用錢收買的嗎？我今日站出來，不要錢，不要利，就要一個公道！要讓街坊鄰居，讓青天大老爺們看看，是誰在真正傳承老祖宗的手藝，是誰在乾著斷子絕孫的缺德事！”
他轉身，對著那區法院的秦同誌，深深鞠了一躬：“秦同誌，政府是講道理的地方！我馮青山，願意上法庭，跟周啟明當麵對質！這方子，我就是帶進棺材，也絕不交給他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
秦同誌顯然也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看著情緒激動的馮青山和義憤填膺的民眾，一時有些語塞。
場麵徹底失控了。支持曉燕和馮青山的民眾開始大聲指責周啟明，場麵亂成一團。柴永貴眼神閃爍，不知在盤算什麼。顧知行則快步走到曉燕和馮青山身邊，低聲道：“穩住，馮師傅站出來是好事，輿論在我們這邊了！”
周啟明眼見形勢不利，臉色鐵青，狠狠瞪了曉燕和馮青山一眼，撂下一句“咱們法庭上見！”便帶著人灰溜溜地擠開人群，上車走了。
一場好好的開業典禮，變成了一場沸反盈天的公堂對質。紅綢依舊覆蓋著匾額，鞭炮終究沒有點燃。曉燕扶著渾身還在發抖的馮青山，看著周遭混亂的一切，心中沒有喜悅，隻有劫後餘生般的疲憊，以及更深的憂慮——周啟明絕不會善罷甘休，法庭之上，必然還有一場更艱難的惡戰。
而這省城的水，已然被她這番折騰，攪起了沉積多年的淤泥和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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