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那紙帶著幾分燙手意味的租賃意向書，曉燕心裡頭半是石頭落地，半是懸得更緊。落地的，是鋪麵總算有了眉目；懸著的，是柴永貴那兩條如同無形鎖鏈的條件。她沒敢耽擱，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馮青山。
馮青山正對著那盆精心挑選出來的雞心棗發呆，棗子紅得發亮，在他粗糙的手掌間滾動。聽到曉燕說鋪麵租下來了，他撫摸著棗子的手頓了頓，抬起眼，昏花的老眼裡閃過一絲極快的光，像是暗夜裡劃過的、微弱的流星。
“哦。”他隻應了這麼一個字，又低下頭，繼續擺弄他的棗子，隻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曉燕知道他性子，也不多言，隻把帶來的麵粉、油脂和一些必要的家夥什兒留下。“馮師傅，您先慢慢試，不著急。缺啥少啥，您言語。”
從馮家出來，曉燕立刻投入到籌備鋪麵的事情中去。租賃意向書隻是第一步，後麵還有正式的合同、維修、裝修、辦理各種執照，千頭萬緒。王股長那邊果然“配合”，手續走得比預想快，但柴永貴指定的供貨商名單也很快送到了曉燕手上，價格比市麵上略高，質量尚可，曉燕咬咬牙，認了。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維修隊進場那天，曉燕特意去了老鋪麵。那扇緊閉多年的木門終於被撬開，灰塵撲麵而來。裡麵蛛網密布，地麵坑窪，後院裡那口井沿也塌了一塊。但曉燕看著工人們忙碌的身影，心裡卻生出一種久違的乾勁。她挽起袖子，也跟著一起清理，仿佛要把積壓了多年的晦氣，都一並掃出去。
就在曉燕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再次找上門來。這次不是周啟明，而是他手下的一個人，自稱姓錢，是個滿臉堆笑、眼神卻滴溜溜亂轉的瘦高個。
“林老板，恭喜恭喜啊！”錢乾事打著哈哈，遞上一張燙金的請柬，“我們周經理聽說您盤下了‘桂香齋’，很是佩服，特意在‘悅賓樓’設宴，一是祝賀，二來嘛，也是想跟林老板交個朋友，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悅賓樓是省城新開的高檔飯店，據說一頓飯能吃掉普通工人半年工資。曉燕捏著那散發著香水味的請柬，心裡警鈴大作。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什麼好心？
“多謝周經理好意，”曉燕推辭道，“不過俺這幾天實在抽不開身，鋪子正裝修，亂糟糟的……”
“哎，林老板，再忙，飯總是要吃的嘛。”錢乾事皮笑肉不笑，“周經理說了，務必請您賞光。他還請了幾位商業局和區裡的領導，大家認識認識，以後林老板在省城做生意，也多個照應不是？”
這話軟中帶硬，帶著威脅。曉燕明白，這頓飯，是鴻門宴，不去恐怕不行。她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好，那俺就叨擾了。”
赴宴那天，曉燕依舊穿著她那身最體麵的藍布上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悅賓樓裡燈紅酒綠，地毯軟得能陷進腳去。包廂裡，周啟明西裝革履，談笑風生，在座的果然有區商業科的一位副科長和另外兩個有些麵熟的乾部。王股長居然也在，見到曉燕，眼神有些閃爍，打了個哈哈便轉過頭去。
周啟明對曉燕倒是熱情，親自給她倒酒布菜，言語間極儘恭維，說什麼“巾幗不讓須眉”、“老字號煥新的希望”，但話裡話外，總是繞著彎子打聽“林記”的配方、工藝，以及和“南北貨棧”合作的細節。那幾個乾部也在一旁幫腔，說什麼“資源整合”、“強強聯合”，暗示“振華貿易”實力雄厚，若能合作，對“林記”大有裨益。
曉燕心裡跟明鏡似的，隻是裝傻充愣，要麼把話題岔開，要麼就用“祖傳秘方”、“還在摸索”之類的話搪塞過去。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周啟明見曉燕油鹽不進，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
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盯著曉燕，語氣依舊帶著笑，眼神卻冷了下來：“林老板，我是個爽快人，就不繞彎子了。‘桂香齋’這塊牌子，我們‘振華’誌在必得。你盤下那鋪麵，無非是想借殼生蛋。這樣，你開個價，把那鋪麵的租賃權轉給我，你‘林記’的點心，我可以幫你在我所有的渠道鋪貨，保證比你現在賺得多得多。如何？”
圖窮匕見！
曉燕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臉上卻不動聲色：“周經理，俺們小門小戶，沒啥大誌向，就想守著這點老手藝，把‘林記’和‘桂香齋’的味兒傳下去。轉租的事，俺沒想過。”
周啟明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靠回椅背，點燃一支煙，慢悠悠地說：“林老板，何必呢？省城不比你們那小縣城，水渾，浪大。一個人撐船，容易翻。我聽說……你為了拿下這鋪麵，可是費了不少周折，還走了些……特彆的門路？”他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旁邊的王股長。
王股長臉色一白，趕緊低頭吃菜。
曉燕的心猛地一沉。周啟明果然知道了她和柴永貴的交易！他這是在威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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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裡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就在這時，曉燕隨身帶的布包裡，忽然傳出一股極其濃鬱、獨特的甜香氣味，那香氣醇厚中帶著果木的清雅，瞬間壓過了滿桌的酒菜味道。
眾人都被這香氣吸引，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周啟明更是猛地坐直了身體，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震驚和……一絲貪婪？他死死盯著曉燕的布包：“這……這是什麼味道？”
曉燕也是一愣，隨即想起，那是馮青山今天早上給她的幾顆剛剛試做成功的“金絲蜜棗”，用油紙包著放在包裡，想必是溫度變化，香氣散發出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周啟明已經急不可耐地追問：“是……是‘金絲蜜棗’？！是不是馮家的‘金絲蜜棗’？！你找到馮青山了？！”
他連珠炮似的問題，讓曉燕瞬間明白了許多事情。周啟明，或者說他背後的“振華貿易”，真正想要的，恐怕不隻是“桂香齋”的鋪麵，更是馮家那失傳的“金絲蜜棗”手藝！他們之前所有的刁難、截胡、拉攏，最終目的都是為了這個！
“周經理說笑了，”曉燕迅速鎮定下來，拉緊布包帶子，“不過是俺們‘林記’自己琢磨的一點小零食，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可能！”周啟明失態地低吼一聲，眼神變得銳利無比，“這味道，我小時候聞過！絕不會錯！就是馮家的‘金絲蜜棗’！”他盯著曉燕，像是要把她看穿，“林曉燕，你最好把馮青山交出來，把配方拿出來！否則……”
否則怎樣？他沒有說下去，但那陰鷙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場鴻門宴，徹底撕破了臉。曉燕知道，從這一刻起，她麵臨的將不再是商業競爭，而是更直接、更凶險的圖謀。她站起身，不卑不亢：“周經理，各位領導，俺鋪子裡還有事，先走一步。”
她轉身離開，背後是周啟明冰冷的目光和王股長等人複雜難言的眼神。走出悅賓樓，夜風一吹，曉燕才發覺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她緊緊抱著那個散發著誘人甜香的布包，仿佛抱著一個滾燙的、足以引來無數覬覦和災禍的寶藏。馮青山，金絲蜜棗，桂香齋……這些原本代表著希望和傳承的東西，此刻卻像漩渦的中心，將她卷入了更深的險境。
狗血的爭奪，才剛剛拉開序幕。而她已經沒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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