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燕幾乎一夜未曾合眼。
天光尚未完全透亮,青灰色的晨曦剛剛漫過窗欞,她便悄無聲息地起身。將昨夜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小本子與那本珍貴的食譜用油紙仔細包好,小心翼翼地塞進床板下那道不易察覺的縫隙裡。包裹時,她的指尖在“贈愛女曉燕”那行娟秀字跡上停留了許久,仿佛能透過這微涼的紙麵,觸摸到母親留下的溫度與力量。
清晨的筒子樓,比夜晚更顯喧鬨鼎沸。公共水龍頭前早已排起了長隊,接水洗漱的、淘米洗菜的,人聲混雜著水聲。孩子們不情願起床的哭鬨聲,哪家鍋鏟刮擦鐵鍋底刺耳的銳響,構成了一幅鮮活卻令人窒息的市井晨圖。林曉燕端著掉了不少瓷的白搪瓷缸子,默默排在隊伍末尾,目光低垂,落在腳下那片被歲月磨得光滑如鏡的水泥地上。
“曉燕,昨兒瞧你臉色煞白,沒事吧?”前頭的王大媽回過頭,手裡拎著個坑坑窪窪的鋁壺,幾縷花白的頭發還翹著,沒來得及梳理整齊。
“沒事,王阿姨,就是天兒太熱,沒睡踏實。”曉燕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沒考上就彆往心裡去,”王大媽湊近些,壓低嗓音,“你看我家大強,初中畢了業就進廠子,現在不也娶妻生子,過得挺好?姑娘家,尋個好婆家比啥都強……”
曉燕抿緊了嘴唇,沒有接話。幸好這時輪到王大媽接水,嘩嘩的水聲暫時掩蓋了這場令人不適的關心。
端著半缸清水回屋時,孫秀英已經起來了,正對著牆上那塊水銀斑駁的小方鏡梳頭。見曉燕進來,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還以為真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呢,結果還不是得落回這窩裡,繼續吃閒飯。”
林曉燕置若罔聞,自顧自地將清水倒入搪瓷臉盆。冰涼的水撲在臉上,帶來短暫的清醒,稍稍驅散了夏日的黏膩與心頭的滯重。
早飯桌上一如既往的清簡:稀薄得能映出人影的小米粥,一小碟黑黢黢的鹹菜疙瘩,還有幾個摻了玉米麵、顏色發黃的饅頭。孫秀英利索地將唯一一個白麵饅頭掰成兩半,大半塞給兒子林小寶,小半留給自己。
“待會兒我就去劉媒婆那兒走一趟,”孫秀英咬了口饅頭,含糊不清卻語氣篤定,“人家張副主任那樣的條件,多少姑娘盯著呢,得趕緊把見麵的事定下來。”
林衛國埋著頭,專注地喝著碗裡能照見人影的粥,一聲不吭。
“我不去。”林曉燕放下筷子,聲音清晰而平靜,“我說過了,不相親。”
“由得你說了算?”孫秀英的嗓門瞬間拔高,像鋼絲刮過鐵皮,“白吃白喝這麼些年,不該為家裡分擔點兒?三百塊彩禮,夠你弟上多少天補習班了!”
林小寶正把粥喝得呼嚕作響,聽到“補習班”立刻來了精神,嚷嚷道:“我要上補習班!我們班王大壯都上了!媽,你說我上了就能考第一的!”
“乖兒子,媽一定讓你上!”孫秀英哄完兒子,轉臉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聽見沒?三百塊!你爸掄一個月胳膊才掙幾個子兒?”
林曉燕將目光投向父親。林衛國依舊鴕鳥般低著頭,仿佛碗裡的稀粥藏著什麼稀世珍寶。他握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勺柄碰著碗邊,發出細碎而令人心煩的叮當聲。
“爸……”曉燕輕聲喚道,帶著一絲最後的期盼。
林衛國終於抬起眼皮,眼神卻閃爍不定,不敢與女兒對視:“曉燕啊,你孫阿姨……也是為你好。姑娘家終歸要有個歸宿,張副主任條件……年紀大些,知道疼人……”
這話說得氣虛無力,尾音幾乎湮滅在喉嚨裡。
“愛吃吃,不吃滾蛋!”孫秀英一把奪過曉燕麵前那個玉米麵饅頭,“真當自己是金枝玉葉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什麼命!”
曉燕猛地站起身,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銳刺耳的聲響。她一言不發,轉身掀開那道厚重的布簾,將自己重新投入那個四平米見方的孤島。
布簾擋住了視線,卻擋不住聲音。外間,孫秀英的斥罵依舊不依不饒:“甩臉子給誰看?供她吃穿讀書,倒供出個仇人來!老林我可告訴你,這婚事必須定!三百塊,一分不能少!”
林衛國嘟囔了句什麼,聲音含混微弱。接著是孫秀英更尖厲的嗓門:“你就縮著吧!看她能把這個家拖累成啥樣!”
曉燕坐在床沿,手指死死攥著身下粗糙的床單。床單上,有一塊不起眼卻針腳細密的補丁,是母親周婉茹生前縫上的。那時她還小,怕黑,母親就坐在床邊,就著昏黃的燈光,一邊飛針走線,一邊用溫柔的聲音給她講那些古老的故事。
母親曾是廠裡有名的巧手,尤其做得一手好菜。那時家境雖不富裕,但母親總能用有限的食材,變魔術般讓餐桌充滿溫暖的香氣。春日挖野菜包餃子,夏日采嫩荷葉蒸飯,秋日曬乾菜,冬日醃鹹菜……那些混合著食物香氣的記憶,是她灰暗童年裡最珍貴的暖色。
而最令人難忘的,是母親做的雞蛋灌餅。麵和得恰到好處,擀成薄如蟬翼的圓片,在刷了薄油的鏊子上烙得受熱鼓起碩大的氣泡。母親會用筷子利落地戳破氣泡,迅速將打勻的蛋液灌進去。頃刻間,蛋香與麵香融合升騰,烙出的餅皮酥脆,內裡嫩滑,再抹上母親秘製的醬料,卷上幾根清脆的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