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餅果子攤的驟然消失,如同石子入塘,漣漪散儘後,水麵複歸平寂。林曉燕的小攤生意確然回流不少,甚而較前更顯穩當。然她心底那點隱秘的慶幸,早被趙辦事員的敲打與周家傳來的哭訴衝得七零八落,隻餘下兔死狐悲般的惴惴。
她越發賣力經營著小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每日出攤前,皆要暗禱市管莫來,孫秀英心情尚可,趙辦事員勿要路過。
這日清晨,天陰得沉鬱,似憋著一場大雪。曉燕剛支好攤子,王大媽便裹著頭巾抄著袖,哆哆嗦嗦來了,身後跟著兩位平日一同買菜的老姐妹。
“曉燕呐,來碗粥,暖暖身子,這鬼天,凍煞人!”王大媽搓手湊近爐邊取暖,眼卻似探照燈般在她小車上掃掠。
另兩位大媽也圍攏,一邊跺腳哈白氣,一邊毫不客氣對她的“營生”品頭論足。
“喲,這爐火不旺啊,丫頭,燒這般溫吞,餅幾時能熟?”李嬸快語,指小煤爐直搖頭,“得弄點好煤!這碎煤渣不頂事!”
“可不,”張姨附和,拿起一空罐頭瓶端詳,撇撇嘴,“瓶子洗得倒乾淨,就是口磕磣了點,易拉嘴。咋不弄點像樣碗盞?塑料的也輕省!”
王大媽一副總指揮架勢,舀起一勺小米看:“米還行,就是棗兒放得太吝嗇!多擱兩顆!甜滋滋的,人才愛喝!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曉燕被三位“行家”評點,手足無措,隻得一邊笨拙應付訂單,一邊訥訥點頭:“哎…是…下回留意…”
“你這丫頭,就是太實誠!”王大媽接過熱粥暖手,又開始指點江山,“光傻乾不成!得會吆喝!你看人賣冰棍的,還敲箱子呢!你咋啞巴似的?”
李嬸咬口餅細品:“嗯,醬是真絕,獨一份!就是這餅,時而火候急了些,略欠,時而又慌了,略過…得穩!心裡須有數!”
張姨則對她那鼓囊破錢袋表示鄙夷:“這啥呀!鼓鼓囊囊也不怕丟?弄個帶扣腰包!又穩妥又便當!瞧著也專業!”
三位大媽你一言我一語,自采買到火候,自包裝到吆喝,乃至賬目管理,給她來了場全麵免費的“街頭商訓”,雖言辭直辣甚或戳心,細品之下,竟句句切中要害。
曉燕被說得麵紅耳赤,卻虛心受教,隻得連連稱是:“謝嬸兒…我知曉了…我改…”
好容易送走三位“顧問”,曉燕鬆口氣,揩把汗,覺著較烙二十張餅還累。然細想其言,話糙理不糙。煤渣難燒,瓶子確易拉嘴,火候己亦未全掌穩…諸般細節,確需改進。
她正思量何處弄點好煤,忽見一穿郵局製服、推自行車的中年男子停於攤前,四下張望,似在尋人。
“同誌,請問這院裡是否有個擺攤賣雞蛋灌餅的姑娘?”郵遞員大叔客氣詢一旁路人。
曉燕心一緊,又來尋釁的?下意識欲縮起。
那路人恰是劉叔,他指曉燕方向:“喏,不就是那丫頭嘛!”
郵遞員大叔推車近前,打量曉燕與其小攤,麵和善笑:“你便是林曉燕同誌?”
“我…我是…”曉燕緊張攥緊鏟子。
“有你的彙票單子,自南邊彙來。”郵遞員大叔自綠色帆布包取出一張單子並一小印章,“在此簽字或按手印。”
彙票?南邊?曉燕徹底茫然。她在南邊無親無故啊!是否弄錯了?
她茫然按了手印,接過那薄紙片。上清晰寫她名姓,彙款金額:伍元整,彙款人附言欄僅二字:飯錢。
伍塊錢!巨款!飯錢?誰人的飯錢?
郵遞員大叔辦妥手續,騎車離去。曉燕仍捏著彙票,立於寒風中,半晌回不過神。天降橫財?抑或誰人惡作劇?
劉叔湊近好奇問:“丫頭,啥好事?還有人給你彙錢?”
曉燕遞彙票與他看,腦中仍一團亂麻。
劉叔眯眼瞧瞧,嘖嘖兩聲:“伍塊錢呢!飯錢?誰啊?這般闊氣?吃啥山珍海味了?”他玩笑道,“總不能是吃你餅吧?那你得給他烙多少張?哈哈!”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曉燕腦內如電光石火!
餅?飯錢?難道…是陳默?
可他何時吃的餅,需彙五塊錢回來?這數目也忒大了!且,他徑直給她便是…何苦經郵局周折?
若非他,又是何人?
這猝然謎團,令她一終日心神不寧。那五塊錢若燙手山芋,她既不敢去郵局取恐弄錯),又舍不得棄萬一為真)。
下午收攤後,她鬼使神差又繞至廠圖書館附近。此番未躲樹後,隻於路邊慢吞吞走,眼不時瞟向館門。
未料,真讓她“巧遇”。陳默與一年紀相仿青年勾肩搭背自內出,二人似爭論某技題,聲不小。
“默哥,你這算法定有誤!聽我的,如此改!”那青年嗓門洪亮,性顯外向。
“誤的是你,莽夫邏輯。”陳默語氣淡,然嘴角似帶笑意。
“嘿!不服比比?晚食堂紅燒肉,賭一頓!”
“賭便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