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經理那看似無形卻無處不在的打壓,如同冬日裡一片鉛灰色的厚重陰雲,沉甸甸地壓在林曉燕的頭頂,也籠罩著她那方寸大小的攤位。市管會巡邏人員的身影出現得愈發頻繁,他們雖未直接上前嗬斥驅趕,但那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一次次掃過她簡陋的攤車和惶恐的顧客,無形的威懾力便已足夠。老主顧們心照不宣,買了餅和粥便匆匆離去,不敢多做停留,連往日熟悉的寒暄都省去了。生意一落千丈,收入銳減,曉燕守著那跳躍的藍色爐火,心裡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覺寒冷。
她心急如焚,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卻深感無力。一股強烈的自我懷疑開始啃噬她的內心:拒絕市飲食公司那份看似優厚的“好意”,堅守母親傳下的配方,是不是真的太過天真,太不識時務了?在這個講究關係和權力的世界裡,她這點微末的堅持,是否注定要被碾碎?
屋漏偏逢連夜雨。家屬院這地方,幾乎沒有任何秘密可言。孫秀英不知從哪個渠道聽聞了市裡飲食公司經理曾親自來找過曉燕的事儘管結果不歡而散),她的謾罵和逼迫立刻升級,變得更加尖酸刻薄,變本加厲。
“給臉不要臉的賤骨頭!市裡的大領導瞧得上你那點破手藝,是你祖墳冒青煙了!你還敢端架子?你以為你是個什麼金貴貨色?活該被人收拾!我告訴你,這個月的錢,一分都不能少!要是敢少交一個子兒,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這些惡毒的詛咒和威脅,如同冰冷刺骨的雨水,無休無止地潑灑在曉燕身上。她白天在攤位上擔驚受怕,應對著冷清的局麵和潛在的危險;晚上回到這個所謂的“家”,又要麵對孫秀英疾風驟雨般的羞辱和逼迫。她整個人如同一根被繃緊到極限的弦,隨時都可能斷裂。
極度的不安全感迫使她想儘辦法藏匿那點微薄的積蓄。藏錢的地方換了一個又一個,從枕頭芯到米缸底,都覺得不安穩。最後,她趁著孫秀英帶林小寶外出的間隙,偷偷在自己床鋪腳下,撬開了一塊有些鬆動的磚頭,在下麵挖了一個淺坑,將大部分辛苦攢下的錢連同那五塊錢“救命錢”,用油紙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好,小心翼翼地塞了進去,再將磚頭嚴絲合縫地蓋好。這是她最後的堡壘,是她應對未知風險的唯一底氣,絕不能被孫秀英發現。
然而,她最恐懼的事情,還是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那晚,她睡得極不安穩,噩夢一個接一個,總是夢見被人追趕,掉入深淵。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可辨的窸窣聲將她從淺眠中驚醒。
不是老鼠啃咬的聲音!那是人為的、刻意壓抑著的翻動聲!
曉燕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黑暗中,她死死屏住呼吸,眼睛透過布簾的縫隙,驚恐地向外間望去。外麵沒有開燈,隻有窗外積雪反射進來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一個佝僂的黑影,正蹲在她平時存放爐子和麵粉雜物的角落,像一隻饑餓的老鼠,瘋狂而急切地翻找著!
是孫秀英!她竟然在深更半夜,偷偷起來搜查!
曉燕嚇得渾身僵硬,四肢冰涼,連指尖都無法動彈,隻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她聽到麵袋被粗暴挪動的摩擦聲,聽到裝豬油罐子的舊紙盒被撕開的刺耳聲響……孫秀英的動作越來越急促,呼吸也越來越粗重,顯然,一無所獲讓她內心的焦躁和怒火愈燒愈旺。
“藏哪兒了……小賤蹄子……肯定藏起來了……”黑暗中,傳來孫秀英壓得極低的、帶著咬牙切齒意味的自言自語,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瘮人。
突然,外間的翻找聲停了下來。曉燕感覺到,孫秀英那如同實質般的目光,穿透了薄薄的布簾,投向了她睡覺的這個角落。
曉燕的心跳驟停!床下!那塊磚頭!
極度的恐懼讓她爆發出一種求生的本能。她猛地閉上眼睛,假裝熟睡翻身,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身體故意重重地撞向床板,製造出一些動靜。
外間的翻找聲戛然而止。黑暗中,能清晰地感覺到孫秀英僵在了原地,側耳傾聽著她這邊的聲響,充滿了警惕。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在確認曉燕似乎並未被徹底驚醒後,孫秀英才悻悻地、極輕地咒罵了一句,終於停止了這場深夜的搜查,窸窸窣?地退回了裡屋,關上了門。
直到裡屋徹底沒了動靜,曉燕才敢緩緩睜開眼睛,渾身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她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像一片在寒風中凋零的葉子。恐懼和後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那一夜,她睜著眼睛直到天色泛白。第二天,她破天荒地沒有出攤。她以身體不適為由,將自己反鎖在布簾之後的小小空間裡,任憑孫秀英在外麵如何拍打叫罵,都咬緊牙關不肯出去。她需要時間平複這巨大的驚恐,更需要冷靜地思考對策——孫秀英這次沒有得手,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個家,已經成了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再也待不下去了!她的錢,她剛剛看到一絲曙光的“事業”,都麵臨著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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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她都魂不守舍,如同驚弓之鳥,門外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都能讓她驚跳起來。她望著那幾本不知何人送來、給予她知識和希望的舊書,特彆是那本《個體工商戶管理暫行條例》,一個模糊而大膽的念頭,在極度的恐懼和生存壓力的催生下,瘋狂地破土而出——
搬出去!必須搬出去!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無法遏製。她知道,這是唯一的生路了。繼續留在這裡,她遲早會被孫秀英逼瘋,或者被她搜刮乾淨所有,像一塊用舊的抹布一樣被丟棄。
傍晚時分,她趁著孫秀英帶著林小寶去鄰居家串門閒聊的空檔,像做賊一樣,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溜出了家門。她想去附近悄悄打聽一下租房的信息。她不敢向熟人詢問,隻能像個無頭蒼蠅,在那些貼滿各種花花綠綠小廣告的電線杆和斑駁的牆壁上,徒勞地尋找著希望。
天色迅速暗沉下來,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空蕩蕩的街道。曉燕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舊棉襖,心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慌。租房信息倒是零星可見,但上麵標注的價格無一不讓她倒吸一口涼氣。最便宜的、僅僅幾平米的雜物間或者臨建棚,一個月也要十塊甚至十幾塊錢!而且通常還要求預付押金!
她偷偷計算了一下自己藏在磚頭下的那點積蓄,恐怕也隻夠支付兩三個月的房租!這還不包括日常的吃飯、燒煤等最基本的生活開銷!
絕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緊緊包裹。難道天地之大,真的沒有她林曉燕的一處容身之所嗎?
她失魂落魄地沿著昏暗的街道往回走,拐進一條回家必經的、狹窄而燈光稀疏的小巷。巷子兩旁是高高的院牆,投下濃重的陰影,更添幾分陰森。就在這時,前方暗影裡,晃晃悠悠地閃出三個吊兒郎當的身影,不偏不倚,正好擋住了她的去路。
是附近一帶出了名的幾個二流子,平日裡遊手好閒,專乾些偷雞摸狗、欺軟怕硬的勾當。
為首那個,綽號“黑皮”,咧著一嘴被煙熏黃的板牙,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淫笑:“喲嗬!這不是咱廠區那個賣雞蛋灌餅的小娘們嗎?聽說最近攤子挺紅火,發財了?哥幾個這幾天手頭緊得很,借點錢來花花?”
曉燕的心瞬間沉到了無底深淵,頭皮一陣發麻!她下意識地猛然後退一步,手緊緊捂住了裝錢的口袋——雖然裡麵隻有今天因為沒出攤而省下的幾分幾毛零錢。
“我……我沒錢……”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顫抖得不成樣子。
“沒錢?”旁邊一個瘦得像竹竿似的同夥嗤笑一聲,語氣充滿嘲諷,“騙鬼呢?天天擺攤能沒錢?識相點,自己乖乖拿出來,彆逼哥幾個動手,那可就不好看了!”
另一個矮胖敦實的家夥也逼上前來,猥瑣的目光在她單薄的身軀上逡巡不定:“就是,拿點錢出來,再陪哥幾個找個地方樂嗬樂嗬,以後在這一片,保證沒人敢欺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