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所李科長那句“儘快尋找符合規定的經營場所”,如同無形的鞭策,日夜懸在林曉燕心頭。那間賴以存身的小作坊雖得以暫存,卻已是風中殘燭,誰都知道在居民區內進行食品加工終究是行走於刀尖。尋求一個合法、穩定的落腳點,成了迫在眉睫的生存之戰。
接下來的日子裡,曉燕如同上了發條的陀螺。她一麵謹小慎微地維持著“林記”的訂單生產,嚴格控製規模,不敢越雷池半步;一麵如同搜尋獵物的困獸,幾乎跑遍了紅星廠周邊所有可能出租的角落,問遍了所有能搭上話的人。
然而,現實是冰冷的。像樣的臨街店鋪?那租金對她而言不啻於天文數字,連問價的勇氣都需要積攢。稍顯正規些的小鋪麵,要麼早已名花有主,要麼同樣價格高昂,令人望而卻步。她甚至鼓起勇氣去廠保衛科詢問,能否在廠區圍牆外搭個簡易的遮陽棚,換來的亦是毫不通融的拒絕。
希望如同肥皂泡,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在她眼前無聲破滅。攥在手裡的那點微薄積蓄,在支付房租、采購原料、結算娟子那份象征性的“飯資”後,如同烈日下的冰淩,迅速消融。焦灼與壓力啃噬著她的神經,讓她夜不能寐,嘴角都熬出了清晰的水泡。
這日黃昏,她送完當天的最後一單,身心俱疲地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小車往回走。途徑離家不算太遠的國營第二菜市場時,市場已近收尾時分,攤販們正忙著收拾殘局,滿地狼藉的菜葉、廢棄的包裝紙混合著泥土與水漬,空氣中彌漫著蔬菜腐爛與魚腥交織的複雜氣味。
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市場角落,那一排靠著圍牆的水泥台子已空空如也——那是白日裡售賣蔬菜肉禽的攤位,此刻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冷清寂寥。
一個念頭如同暗夜中的火花,驟然閃現:如果……她能租下其中一個水泥台子呢?儘管隻是一個光禿禿的水泥台麵,但至少,它位於合法的市場區域內!市場有頂棚遮風擋雨,或許還能接通基礎的水電當然,費用必然不菲)!
這個想法讓她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撞出胸腔。她立刻轉身,奔向市場儘頭那間掛著“管理辦公室”牌子的低矮平房。辦公室裡,一位身著洗得發白的藍色舊中山裝、戴著深色套袖、正就著昏黃燈光撥弄算盤對賬的老者,聞聲抬起鬆弛的眼皮。
“租攤位?”老者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上下打量著曉燕,“打算做啥營生?”
“賣……賣點自己做的餅和粥……”曉燕的聲音因緊張而細弱。
“現場加工食品?”老者的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那可不行!菜市場有明文規定,隻準許經營生鮮農副產品,以及有正規包裝的定型食品!你這現做現賣,又是明火又是油煙的,絕對不符合規定!不行不行!”
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間被一盆冷水澆滅。曉燕的心直墜下去,手腳一片冰涼。
“不過嘛……”老者話鋒一轉,看著她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似乎動了些許惻隱之心,“你要是隻售賣‘熟食’,不在現場開火動灶,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隻賣熟食?不現場加工?曉燕愣住了。這意味著她必須在天不亮時就在家中完成所有製作,然後趁熱儘快運到市場售賣。且不說勞動強度倍增,餅和粥一旦涼透,風味必將大打折扣,還能有多少吸引力?
見她麵露難色,老者歎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小姑娘,規定就是板上釘釘,沒得通融。你想在這兒立足,就得守這兒的規矩。喏,那邊最裡頭有個小台子,位置偏,不起眼,租金便宜點,一個月十五塊,押一付一。要,還是不要,你自己掂量。”
十五塊!比她現在租住的陋室租金還要高昂!而且隻能售賣口感已失的冷食?這生意還能做得下去嗎?
曉燕內心天人交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租,意味著本就微薄的利潤將被巨額租金吞噬,且產品優勢儘失,前途未卜;不租,則那條“符合規定”的路似乎徹底堵死,小作坊的末日不知何時就會降臨。
最終,生存的緊迫感壓倒了一切。她幾乎是咬著後槽牙,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我租!”
辦完手續,接過那把拴著褪色紅繩、象征攤位使用權的小鐵牌鑰匙,曉燕走出管理辦公室時,隻覺得雙腿發軟,腳步虛浮。又是一筆巨大的、前景莫測的投資,像沉重的石頭壓在了心上。
自此,曉燕的生活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瘋狂的節奏。她必須在天色未亮、星月尚存時就掙紮著爬起,在狹小的出租屋內爭分奪秒地完成和麵、烙餅、熬粥等一係列工序。然後,用厚厚的棉被和特製的保溫桶,將粥和餅小心翼翼包裹起來,再奮力蹬著那輛新添置的、卻同樣破舊的三輪車這幾乎花光了她最後的機動資金),在晨曦微露中,匆匆趕往那個位於市場最深處的角落攤位。
卸貨、擺放簡陋的紙殼招牌、掀開保溫層……接著,便是漫長而煎熬的守候。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菜市場,是一個與安靜院落截然不同的、充滿喧囂與原始生命力的江湖。
這裡從清晨便開始人聲鼎沸,摩肩接踵。各種吆喝叫賣聲、激烈討價還價聲、雞鴨鵝的驚叫撲騰聲、以及魚腥、肉臊、爛菜葉腐敗混合而成的濃烈氣味,交織成一股龐大而混沌的聲浪與氣浪,瞬間便將曉燕那小小的攤位完全吞噬。
她的位置實在太偏僻了,位於市場的儘頭,許多顧客逛到此地時,早已采購完畢準備離開,或是根本不會涉足如此角落。
更嚴峻的問題如她所料:餅和粥一旦失去溫度,酥脆變為韌硬,溫潤轉為冷膩,風味大打折扣。儘管一些念舊的老主顧仍會前來光顧,但想要吸引新的顧客,難如登天。她往往枯守一整個上午,也隻能賣出寥寥幾份,收入銳減。
然而,更大的挑戰來自於菜市場內部固有的“生態係統”。
她的攤位緊鄰著一個活禽售賣點,雞毛鴨絨時常隨風飄來,濃烈的禽類氣味熏人欲嘔。對麵則是水產攤,地麵永遠濕滑黏膩,腥鹹的氣味無孔不入。這般環境,與她當初那張“婦聯推薦”證明所暗示的衛生標準,簡直是天壤之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