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記”的生意重新步入正軌,甚至因為原料升級和曉燕更加用心,口碑比之前更好了些許。曉燕和陳默之間那層微妙的窗戶紙雖然還沒捅破,但那種默契和暗流湧動的小心思,讓曉燕每天忙碌之餘,總忍不住嘴角上揚。
然而,菜市場後街的煙火氣,並不僅僅由點心的甜香和朦朧的情愫構成。它更多地浸泡在普通人的汗水和歎息裡,尤其是在與“林記”一牆之隔的農機廠家屬區——那片擁擠而喧囂的筒子樓裡。
馬桂芳的丈夫,吳師傅,出院後在家靜養。曉燕這天抽空,提著一包剛蒸好的、容易消化的山藥糕去看望。
筒子樓裡光線昏暗,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混雜的氣味:公共水池飄來的漂白粉味、各家各戶傳出的飯菜味、還有老舊房屋特有的潮氣。長長的走廊兩側,堆滿了各家舍不得扔的雜物:舊紙箱、蜂窩煤、醃菜壇子,甚至還有幾輛蒙塵的兒童自行車。牆壁被油煙熏得泛黃,上麵貼著各式各樣的通知、孩子的獎狀以及“五好家庭”的紅色標牌。
馬桂芳家住在走廊最裡頭一間,隻有十幾平米。屋裡家具簡單陳舊,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櫃、一張吃飯折疊桌就占了大半空間。吳師傅半靠在床上,腰下墊著厚厚的被子,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看到曉燕來,掙紮著想坐起來,被曉燕連忙按住。
“吳師傅,您快躺著彆動!感覺好些了嗎?”曉燕把點心放在桌上。
“好多了,好多了…就是這腰,使不上勁,廢人一個了…”吳師傅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傷病者的沮喪和對未來的茫然。
馬桂芳給曉燕倒了杯水,用的是印著“大乾四化”紅字的搪瓷缸子,邊沿有些磕碰掉瓷的痕跡。“廠裡倒是來了人,說補償金正在走流程,就是慢…這天天躺著,藥也不能斷,心裡慌啊。”她壓低聲音說。
曉燕寬慰了幾句,心裡卻明白,那點補償金對於失去主要勞動力、又有長期藥費支出的家庭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她注意到桌上的飯菜很簡單,一盤炒青菜,一小碟鹹菜,幾個饅頭,看不見什麼油腥。
正說著話,隔壁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伴隨著孩子的哭鬨和一個女人尖利的哭訴:
“一個月就發那幾十塊錢!夠乾啥?菜都快買不起了!你還想著去打牌?!”
“你嚷嚷什麼!廠裡效益不好,又不是我的錯!心裡煩,玩兩把怎麼了!”
“效益不好效益不好!人家隔壁老王家兒子怎麼就能停薪留職去深圳掙大錢?你就知道守著這個破廠等死!”
“砰!”似乎是什麼東西摔碎了的聲音,孩子的哭聲更響了。
馬桂芳和吳師傅對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顯然對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
“是三車間的劉大頭家,”馬桂芳低聲對曉燕說,“廠裡今年訂單少,工資都發不全,好多家都難…兩口子天天吵。”
曉燕心裡沉甸甸的。她從“林記”的小小成功裡抬起頭,才更清晰地看到,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下,並非所有人都能成為弄潮兒。更多的,是像吳師傅、劉大頭這樣,被時代的洪流衝刷著,在固有的體製和艱難的現實間掙紮求存的普通工人。
離開筒子樓時,曉燕在樓道口遇到了王彩鳳。她剛從省城回來沒多久,人瘦了一大圈,眼窩深陷,但眼神裡卻帶著一種疲憊的亮光。
“彩鳳姨!弟弟怎麼樣了?”曉燕趕緊問。
“穩住點了,住了半個月院,花了小一千…命算是保住了。”王彩鳳說著,聲音沙啞,“學校給募捐了點,廠裡工會也補助了五十塊…剩下的,俺慢慢掙,慢慢還。”她手裡拎著一個網兜,裡麵裝著幾個空飯盒和幾件要洗的衣服,顯然是剛從醫院伺候兒子回來。
“錢不夠您一定說話!”曉燕拉住她的手,“店裡現在挺好的,您彆太省著自己。”
“哎,哎,謝謝你,曉燕。”王彩鳳感激地點頭,“就是這來回跑…車費也貴,請假多了,芳姐那邊也忙…”
生活的重擔,清晰地壓在這個中年婦女佝僂的背上。但為了兒子,她仿佛有使不完的韌勁。
傍晚,“林記”收工後,曉燕推著自行車出來,看到農機廠下班的人流。工人們穿著沾滿油汙的藍色或灰色工裝,臉上帶著疲憊,推著自行車,三三兩兩地走出廠門。廣播裡播放著下班號和高亢的進行曲,但與工人們沉默疲憊的神情形成了某種對比。
廠區門口的黑板報上,用彩色粉筆寫著“深化改革、提質增效”的標語,旁邊貼著幾張“安全生產月”的宣傳畫。幾個年輕工人圍在公告欄前,看著上麵新貼出的“部分車間輪流放假通知”和“鼓勵職工停薪留職自謀出路”的暫行辦法,議論紛紛,臉上有擔憂,也有躍躍欲試的躁動。
曉燕推車走過,聽到他們的隻言片語:
“…聽說深圳那邊電子廠真的招人,包吃住,一個月真能拿一百多…”
“…你敢去?家裡老婆孩子怎麼辦?廠裡雖然錢少,好歹有個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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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障啥?沒看劉師傅工傷躺家裡,補償款拖多久了?這破廠遲早…”
“…再看看吧…”
希望與迷茫,堅守與逃離,在這些普通的工人身上交織。他們構成了這個時代最真實的底色,不同於特區的熱火朝天,也不同於個體戶的摸索闖蕩,是一種在計劃經濟的餘暉與市場經濟的曙光之間,緩慢而沉重的轉型陣痛。
曉燕忽然覺得,自己經營“林記”所遇到的原料、舉報、罰款那些困難,與這些工人家庭麵臨的困境相比,似乎反而顯得清晰和有機會克服。至少,她還能自己想辦法,還能遇到李董事長那樣的貴人。而這些被體製和時代裹挾的工人們,他們的出路又在哪裡?
回到“林記”倉庫,那盞昏黃的白熾燈顯得格外溫暖。曉燕看著碼放整齊的麵粉和白糖,心裡充滿了感激和一絲慶幸。她更加堅定了要好好經營下去的決心,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能給馬桂芳、王彩鳳她們提供一份雖然微薄但穩定的收入,讓她們在生活的風浪中,能多一塊踏腳的甲板。
她拿出記賬本,仔細核對著收支。燈光下,她的側臉顯得認真而堅定。外麵的筒子樓裡,依然傳來各種生活的雜音——夫妻的爭吵、孩子的哭鬨、電視機的聲響、還有那永不熄滅的、為生活奔波勞碌的煙火氣。
這就是八十年代廠區的生活,艱辛,瑣碎,充滿歎息,卻也在困境中孕育著不甘和改變的可能。每一個燈火閃爍的窗口背後,都是一個努力生活的家庭,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時代的重力,摸索著前行的方向。
曉燕知道,她的“林記”,也是這龐大圖景中的一小塊色彩。而她能做的,就是讓這塊色彩,儘可能的明亮和溫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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