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樓裡的日子,像一盤反複播放的老磁帶,充斥著各種熟悉又令人疲憊的雜音。吳師傅的病情在緩慢好轉,已經能拄著拐杖在樓道裡慢慢走動,但失去工作的陰影和經濟的困窘,依舊像無形的巨石壓在一家人心頭。馬桂芳在“林記”乾活時更加賣力,仿佛想用汗水衝淡家裡的愁雲。
這天是廠裡發工資的日子。傍晚時分,筒子樓裡比平時多了些躁動。家家戶戶都有人拿著印有“紅星農機廠”字樣的牛皮紙工資袋回來,裡麵裝著薄厚不一的鈔票和幾張工業券、副食券。
曉燕給馬桂芳結了這個月的工錢,比平時多包了個小紅包,說是給吳師傅買點營養品。馬桂芳千恩萬謝地接了,揣在懷裡,匆匆往家趕。曉燕知道,她是要趕著把這錢和廠裡剛發的工資湊在一起,計算這個月的開銷、藥費和可能拖欠的房租。
不一會兒,樓道裡就傳來了各種聲音:
“怎麼又比上個月少了五塊?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一個婦女尖利的聲音帶著哭腔。
“嚷嚷啥!有的發就不錯了!三車間的人都放假了!”男人煩躁的回應。
“爸!爸!給我五毛錢吧,學校要買新出的《少年科學畫報》!”孩子央求的聲音。
“買什麼買!下個月饅頭錢都不知道在哪呢!”
也有稍微輕鬆點的:
“哎,老李,聽說你們車間這個月獎金發了?”
“嘿嘿,不多不多,趕上一批急活兒,加了幾天班。”
“還是你們技術工種吃香啊…”
曉燕推著自行車出來,正好看到馬桂芳在樓道口的公共水池洗菜,臉色不太好看。旁邊站著同樣愁眉苦臉的劉大頭媳婦,正在唉聲歎氣地搓洗一件工裝。
“芳姨,怎麼了?”曉燕停下車問。
馬桂芳歎了口氣,壓低聲音:“廠裡發的工資,又扣了十塊說是‘集資建宿舍樓’…這樓都集資三年了,影子都沒見著…老吳的藥快斷了…”
劉大頭媳婦也湊過來,憤憤不平:“就是!說是效益不好,可你看廠辦那幾個領導,哪個不是天天‘永久’自行車騎著,‘金星’電視看著?苦就苦了我們這些一線工人!”
“永久”牌自行車和“金星”牌黑白電視機,在八十年代是家庭富裕的標誌性物件。工人們累死累活一個月,可能都買不起一台電視,而領導階層卻已率先享受到了改革初期的一點“紅利”,這種落差感在困境中被無限放大。
這時,一個穿著勞動布工裝、戴著眼鏡、看起來有些書卷氣的年輕工人推著一輛半舊的“飛鴿”自行車走過來,車把上掛著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他是廠技術科的助理技術員,叫趙學棟,大學畢業分來沒多久。
“馬大姐,劉家嫂子,”趙學棟停下自行車,臉上帶著一絲興奮和猶豫,“你們…聽說了嗎?廠裡貼出通知了,正式鼓勵‘停薪留職’!”
“停了薪,留了職,喝西北風去啊?”劉大頭媳婦沒好氣地說。
“不是,”趙學棟推了推眼鏡,壓低聲音,“我有個大學同學,分在深圳一家中外合資的電子廠,他們那邊缺懂機械維修的技術員,待遇特彆好!一個月基本工資就一百二,還有獎金!他想讓我過去試試…”
“一百二?!”馬桂芳和劉大頭媳婦都驚呆了。這幾乎是她們丈夫在廠裡辛苦一個月工資的三倍!
“是啊!”趙學棟越說越激動,“那邊都是新設備,能學到真東西!就是…就是得把廠裡的‘鐵飯碗’撂下,心裡有點沒底…”他臉上充滿了對機遇的向往和對未知的恐懼。
“小趙,你可想清楚!”劉大頭媳婦提醒道,“廠裡再不好,好歹是國家單位,生老病死有依靠。去了那邊,萬一人家廠子黃了,你回來連窩都沒了!”
馬桂芳也點頭:“是啊,外麵哪有那麼容易…”
趙學棟臉上的興奮淡了些,變得糾結起來。他看著筒子樓斑駁的牆壁,聽著樓道裡各家為錢爭吵的聲音,又想想同學信裡描述的深圳速度和百元月薪,陷入了深深的矛盾。這就是時代拋給一代人的選擇題:是守著日漸鏽蝕的“鐵飯碗”,還是冒險跳入市場經濟的洪流去搏一個未來?
曉燕在一旁聽著,仿佛看到了另一個版本的“娟子的抉擇”,隻是發生在這些更有技術、卻也背負著更多體製羈絆的年輕人身上。
正在這時,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響起。鄭文斌老師騎著他那輛擦得一塵不染的“永久”二八車過來了,車筐裡放著幾本書。他顯然是來找曉燕的,看到樓口這陣勢,愣了一下,但還是禮貌地和眾人打了招呼。
“鄭老師來了。”馬桂芳打招呼道。
“嗯,來找林老板討論一下…嗯…企業文化宣傳的事兒。”鄭文斌推了推眼鏡,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目光卻瞟向曉燕。
幾乎是前後腳,一陣沉重的發動機轟鳴聲由遠及近。陳默那輛東風大卡像個黑色的守護神,精準地停在了巷口。他跳下車,手裡拎著一網兜剛下來的、水靈靈的黃瓜,目光掃過鄭文斌那輛鋥亮的“永久”自行車和車筐裡的書,又看到和曉燕站得頗近的趙學棟,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雷達再次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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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話,隻是走過去,把黃瓜遞給曉燕:“路上碰到老鄉賣的,新鮮。”然後目光落在趙學棟身上,“技術科的?你改的那套刀具圖紙,我看過了,有點意思,但進刀角度還得琢磨。”
趙學棟一愣,沒想到這個有名的悶葫蘆卡車司機居然懂技術圖紙,頓時忘了深圳的事,好奇地問:“陳師傅,您也懂這個?”
“跑車,啥都得會點。”陳默言簡意賅,卻一下子把話題從虛無縹緲的“南方機遇”拉回到了實實在在的技術問題上。
鄭文斌站在一旁,完全插不進話,隻能看著陳默用他最熟悉的“實物”黃瓜)和“技術”刀具圖紙)再次無形地劃定了圈子,把自己這個談論“文化”的老師隔絕在外。
曉燕看著這熟悉的“三國演義”場麵,心裡哭笑不得。她接過黃瓜,對陳默道了謝,又對糾結的趙學棟說:“趙技術員,機會難得,但確實得想清楚,多和家人商量商量。”
最終,趙學棟推著自行車,心事重重地走了。鄭文斌也訕訕地找了個借口離開。陳默則靠在卡車門上,看著曉燕,仿佛在確認“威脅”是否解除。
筒子樓裡的燈光次第亮起,窗口映出人們忙碌或發呆的身影。收音機裡傳來新聞播報聲,夾雜著炒菜的滋啦聲和孩子的哭笑聲。那台可能存在於某位領導家中的“金星”電視,或許正播放著外麵的世界,而更多的人,則在“永久”的鈴聲中,繼續著日複一日的瑣碎與掙紮。
曉燕知道,趙學棟的糾結不會很快有答案。像他這樣的年輕技術工人,正站在時代的十字路口,他們的選擇,將不僅僅關乎個人命運,也隱約預示著某種更深層次的變革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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