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塘裡的生機，像一首輕快的小調，在家屬院裡日日吟唱。小魚苗漸漸褪去黑黢，顯露出草魚的青灰、鰱魚的銀白，在水麵下悠遊穿梭，吞食著曉燕精心調配的飼料。於得水技術員每隔一周就來測水質、看長勢，推著眼鏡宣布“一切指標正常，林同誌你很有天賦！”，這讓曉燕心裡踏實又自豪。
點心鋪的生意也穩步回升，甚至因為魚塘帶來的話題度，比之前更好了些。娟子成了她的固定小工，手腳麻利，兩人配合默契。日子仿佛沿著一條越來越寬闊平坦的大道，疾馳向前。
然而，生活總擅長在你最誌得意滿時，悄然布下考驗。
入了夏，天公突然就翻了臉。往年的雨季遲遲不來，天空總是瓦藍瓦藍的，掛著一輪熾白灼人的太陽，像個巨大的烙鐵，無情地炙烤著大地。黃土路被曬得發白，踩上去騰起一股股煙塵。田地裡的莊稼蔫頭耷腦，葉片卷起了邊。
曉燕的魚塘，水位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塘底的泥岸裸露出來，被曬得龜裂。進水的小河汊早已斷流，隻剩下一點渾濁的泥湯子。
水！魚離不開水！曉燕心急如焚。她每天起得更早，踩著露水去附近所有能找到的水源挑水。那口老井的水位也下降得厲害，打上來的水混著泥沙，她得沉澱好久才敢往塘裡加。一擔又一擔，她瘦弱的肩膀被扁擔磨得紅腫破皮，汗水浸濕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又濕又黏。
於得水技術員再來時，看著下降的水位和明顯有些缺氧、聚在淺水區嘴巴一張一合艱難呼吸的魚，眉頭緊鎖：“林同誌，這樣不行啊！水溫太高，溶氧不足，再沒活水進來，要出大問題的！得想辦法抽水！”
抽水？哪來的抽水機？就算有，電從哪來？油錢又從哪裡出？曉燕看著自己那點迅速縮水的積蓄，心裡一片冰涼。
屋漏偏逢連夜雨。或許是因為水質變差、密度增大，魚兒開始出狀況。先是幾條草魚身上出現了紅點，不愛遊動。緊接著，鰱魚也開始零星死亡，翻著白肚皮漂在水麵上，散發出腥臭。
曉燕看著那些死魚，心像被針紮一樣疼。這些都是她的心血，她的希望啊！她手忙腳亂地按照於得水留下的圖譜，辨認可能是爛鰓病還是腸炎，試著用他說的土方子，搗碎大蒜拌進飼料，或者潑灑生石灰水。
效果甚微。死亡還在繼續。每天清晨，她第一件事就是忐忑不安地去塘邊巡視，看到漂起的白肚皮，心情就跌入穀底。那是一種眼睜睜看著希望流逝，卻無力阻止的深刻苦悶。
家裡的氣氛也跟著沉悶起來。孫秀英雖然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嘲諷，但那“我早就說過”的眼神和故意的唉聲歎氣，比直接罵人更讓人難受。林衛國的眉頭也鎖得更緊了，偶爾會看著曉燕忙碌疲憊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更沉重的歎息。
身體的疲憊，經濟的壓力，技術的無助，像三座大山，壓得曉燕喘不過氣。晚上，她躺在床上，聽著窗外聒噪的知了聲，卻覺得心裡一片死寂。失敗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著她。養魚，遠不是隻有詩情畫意和雞飛狗跳，更多的是殘酷的自然考驗和沉重的經濟現實。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衝動、太不自量力了？如果當初老老實實隻做點心鋪，是不是就不會麵臨現在這樣的困境？
在這種極度的焦慮和苦悶中，她變得沉默寡言，眉頭總是蹙著，臉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娟子小心翼翼地跟她說話，她也常常走神。
而更讓她心口發悶的是，陳默似乎也變得格外忙碌，經常很晚才回來，有時甚至幾天不見人影。她知道他跑運輸辛苦，但以前再忙，他總會抽空來看看魚塘，哪怕隻是站一會兒。現在，他偶爾回來，看到塘邊的情況，眉頭也會皺起，但他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
這種沉默，在曉燕此刻脆弱敏感的心裡，被無限放大，解讀成了另一種意味——是不是他也覺得她失敗了？覺得她折騰錯了？所以連問都懶得問，幫忙更談不上？
她想起蘇婷。那個文化館的乾事，清爽文雅，說話得體，和他站在一起那麼般配。她會不會在他麵前，說自己異想天開，不自量力？他是不是也覺得，蘇婷那樣的女性，才是更……合適的？
這種猜疑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讓她在原本就沉重的壓力下，又添了一層難以言說的酸澀和委屈。她甚至賭氣地想，不靠他！誰也不靠！自己一定能挺過去！
她更加拚命地挑水，更仔細地觀察魚況，熬夜翻看於得水留下的資料，眼睛都熬紅了。
這天傍晚，她又挑完一趟水，累得幾乎虛脫，坐在塘埂上看著水裡那些依舊沒什麼精神的魚發呆。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單。
娟子悄悄走過來，遞給她一個烤紅薯：“曉燕姐，吃點東西吧。你彆太累了，你看你都快瘦脫相了。”
曉燕接過紅薯，沒什麼胃口，勉強笑了笑：“沒事，我不累。”
“陳大哥最近好像特彆忙……”娟子小聲說，“我昨天看見他車了，車上好多麻袋，不知道裝的什麼，風塵仆仆的。”
曉燕心裡動了一下，但隨即又被那股莫名的委屈壓了下去。忙？再忙，連過來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嗎？她低下頭，啃著冰冷的紅薯，沒說話。
夜幕緩緩降臨，蚊蟲開始嗡嗡作響。塘裡的魚偶爾無力地甩一下尾巴，發出“啪”的一聲輕響，更添寂寥。
曉燕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陳默的卡車正轟鳴著行駛在崎嶇的鄉間道路上，車廂裡滿載的不是貨物，而是他幾乎跑遍了附近幾個公社，費儘口舌才從那些尚有水源的深井或水庫裡，“借”來或用寶貴汽油換來的、一個個沉重的水囊和桶。
而他沉默的外表下，壓著的，是同樣為她焦急的心。他隻是不說，隻用行動。
苦悶像夏夜沉悶的空氣，包裹著曉燕。但她骨子裡那份倔強，卻在逆境中悄然滋生。她看著眼前這片凝聚了她心血、如今麵臨危機的魚塘，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眼神重新變得倔強。
不能放棄。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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