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夜，寂靜而漫長，充斥著各種陌生的、令人不安的細微聲響。曉燕在老婆婆家簡陋的木板床上輾轉反側，幾乎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她就起身了。老婆婆已經起來，灶洞裡燃著微弱的火，鍋裡煮著稀薄的粥。
曉燕謝過老婆婆的收留，拿出一點錢和全國糧票硬塞給她。老婆婆推辭不過，收下了，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隻是用生硬的普通話反複叮囑：“鬼見愁……路險……不好走……小心……有蛇……下雨……快回……”
曉燕點點頭，將“鬼見愁”和“路險”這幾個字牢牢刻在心裡。她喝了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重新背上行囊，按照老婆婆指的方向，再次踏上了尋找之路。
所謂的路，早已消失，隻剩下獵人或采藥人踩出的、時斷時續的羊腸小道。樹林更加茂密，遮天蔽日，光線昏暗，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和滑膩的苔蘚，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各種奇形怪狀的昆蟲和偶爾躥過的小動物，都讓她心驚肉跳。
“鬼見愁”這個名字像魔咒一樣盤旋在腦海。她一邊艱難跋涉，一邊四處張望，希望能找到那種奇異的花，或者看到一點人煙的跡象。
然而，什麼都沒有。隻有無窮無儘的綠，和令人窒息的寂靜。汗水濕透了衣服，又被林間的陰冷吹得冰涼，貼在身上十分難受。帶的水很快喝完了，嗓子乾得冒煙。
她開始大聲呼喊：“陳大哥——！王大山——！有人嗎——！”
聲音在山穀間回蕩，顯得異常微弱和孤獨，回應她的隻有自己的回聲和更深的寂靜。
絕望感像藤蔓一樣，隨著體力的消耗和時間的流逝，一點點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中午時分，天色突然暗了下來，烏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四麵八方彙聚，壓得很低。空氣中彌漫著暴雨將至的土腥味。老婆婆的叮囑言猶在耳，曉燕心裡慌了，她想找地方躲避，可這荒山野嶺，哪裡有什麼躲雨的地方？
轟隆隆——！
一聲驚雷炸響，震得地動山搖。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下來，瞬間就連成了雨幕，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曉燕無處可躲，瞬間就被淋成了落湯雞。雨水冰冷刺骨，模糊了她的視線。山路變得更加泥濘濕滑，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泥潭裡掙紮。
她咬著牙，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不能停！一定要找到“鬼見愁”！陳默一定在那裡！
雨越下越大，還夾雜著冰雹，砸在頭上身上生疼。山洪開始咆哮，渾濁的泥水從山坡上衝下來。曉燕一個趔趄，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尖叫著朝旁邊的陡坡滑了下去！
她拚命想抓住什麼，手在泥濘和荊棘中亂抓，劃出了無數道血口子，卻什麼也抓不住。身體不受控製地翻滾、碰撞，最後重重地撞在一棵樹上，才停了下來。
劇痛從腳踝和手臂傳來，她癱倒在泥水裡，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冷得牙齒都在打顫。雨水無情地衝刷著她，泥漿糊滿了全身。
她試圖站起來，右腳踝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根本用不上力。扭傷了。手臂也火辣辣地疼，抬起來都困難。
完了……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心裡。
她被困在這荒無人煙的暴雨深山裡，受傷了，迷路了，又冷又餓，孤立無援。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終於徹底擊垮了她強撐已久的意誌。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淹沒在狂暴的雨聲和雷聲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那麼絕望。
為什麼？為什麼老天要這麼對她？她隻是想找到他，隻是想確認他平安而已！為什麼就這麼難？
陳默的臉龐在腦海中浮現，那樣清晰，卻又那樣遙遠。他是不是也經曆了這樣的絕望和無助？他現在到底在哪裡？他還好嗎？還是說……那封信真的隻是一個惡作劇？一個虛假的希望？其實他早就……
“不——！”她對著暴雨傾盆的天空嘶喊，聲音嘶啞破碎，“你不能這麼對我！你不能！”
回應她的，隻有更猛烈的雷聲和雨聲。
希望，像被這暴雨徹底澆滅的灰燼，連一絲餘溫都不剩了。所有的勇氣、所有的堅持，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她覺得自己像一隻被遺棄在茫茫大海上的小舟，終於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隻能任由狂風暴雨將她撕碎、吞噬。
她蜷縮在樹下，抱著受傷的腳踝，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淚水混合著雨水肆意流淌。意識開始模糊，身體因為寒冷和疼痛而劇烈顫抖。
也許……就這樣結束了吧……也好……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就在她意識即將渙散，幾乎要放棄一切的時候，她的手無意識地摸到了貼身口袋裡那個硬硬的小東西——那片已經乾枯的、來自遠方的花瓣。
指尖觸碰到的刹那，一股微弱卻執拗的力量，像電流一樣竄過她幾乎冰冷麻木的心臟。
他讓人捎來的……他說她肯定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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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在某個地方等著……
他經曆了那麼凶險的事都活下來了……她怎麼能先放棄？
不！不能放棄！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支撐著她，她猛地抬起頭，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眼神裡重新迸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瘋狂的光。
她不能死在這裡！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到他！
她咬著牙，忍著劇痛，掙紮著脫下外套，撕下相對乾淨的裡襯，用牙齒和左手配合，艱難地將受傷的腳踝緊緊包紮起來，又找了一根粗壯的樹枝當拐杖。
然後，她拄著拐杖，拖著一條傷腿，頂著狂暴的暴雨，一步一步，繼續朝著“鬼見愁”的方向，艱難地、倔強地挪動。
每一步都鑽心地疼，每一步都仿佛耗儘了全部力氣。雨水模糊視線，寒冷侵蝕身體，但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向前走！一定要向前走！
絕望並未消失，它依然像這漫天暴雨一樣籠罩著她。但在這極致的絕望深處，一種更加原始、更加頑強的求生欲和執念，破土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麼，甚至不知道“鬼見愁”到底有沒有人煙。
但她知道，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她就不能停下。
暴雨如注，山林咆哮。一個渺小卻無比堅韌的身影，在這天地之威中，拖著殘破的身軀，進行著一場近乎悲壯的、孤獨的跋涉。
希望或許早已渺茫如星火，但隻要不滅，就能支撐著她，走向那片未知的、可能依舊是絕望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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