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纏綿了數日，終於在一個清晨露出了些許倦意。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在濕漉漉的廠區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裡彌漫著泥土和草木被雨水浸泡後蒸騰出的清新氣息。
林曉燕早早到了辦公室，昨夜她幾乎未眠，反複推敲著那份倉庫防潮改造的預算。顧知行介紹的建材朋友給了個實在的報價，但加上貨架調整和其他零碎開銷，仍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展銷會和省外訂單帶來的回暖，像剛剛點燃的爐火，還不足以支撐這樣大刀闊斧的改造。她捏著眉心，感到一陣熟悉的壓力。
桌上，放著沈靜提交的一份報告，是關於建立小型檢驗室的詳細方案和預算。蘇望卿教授也在一旁用紅筆批注了不少建議，字跡工整而嚴謹。這又是一筆投入。曉燕看著那摞厚厚的材料，心裡沉甸甸的。她知道這些都是為了讓“林記”走得更遠、更穩的必要投入，可錢從哪裡來？
就在這時，王胖子敲門進來，臉色不太好看。“曉燕姐，”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憤懣，“剛聽到風聲，‘麥香坊’那邊……怕是要有動作。”
曉燕抬起頭，示意他繼續說。
“他們不知道從哪兒挖來了一個原來在南方合資餅乾廠乾過的副廠長，據說很有一套。而且，”王胖子湊近了些，聲音更低了，“我有個遠房表侄在輕工局開車，聽說‘麥香坊’的老板最近往局裡跑得挺勤，好像是在活動什麼‘市著名商標’的評選……”
曉燕的心猛地一沉。“市著名商標”，這個稱號她聽說過，不僅是一種榮譽，更能帶來實實在在的政策傾斜和銀行貸款優惠。如果被“麥香坊”搶先拿下，對剛剛恢複元氣的“林記”無疑是沉重一擊。她想起展銷會後副市長對“林記”的讚許，那份榮譽帶來的短暫光芒，在現實的利益角逐麵前，似乎變得有些遙遠。
“知道了。”曉燕的聲音還算平靜，但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你先去忙吧，這事我心裡有數。”
王胖子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出去了。
辦公室裡重新安靜下來，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遠處車間隱約的機器聲。陽光移動著，照亮了空氣中飄浮的微塵。曉燕感到一種無形的網正在收緊，競爭對手的步步緊逼，資金的捉襟見肘，內部升級的迫切需求……這一切都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拿抽屜裡陳默的那本筆記本，指尖在觸碰到冰涼的金屬拉手時，卻頓住了。依賴過去，解決不了眼下的難題。她收回手，目光落在桌角那盆顧知行上次來時順手帶來的、叫做“綠蘿”的植物上。幾片心形的葉子翠綠欲滴，在陽光下舒展著，透著一股頑強的生機。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被焦慮吞噬。她重新攤開預算表，拿起沈靜的報告，還有蘇教授的批注，一頁一頁，一字一句地仔細研讀。沈靜的報告數據詳實，邏輯清晰，將檢驗室對於原料入庫、生產過程監控和成品出廠把關的重要性闡述得淋漓儘致。蘇教授的批注則補充了許多容易被忽略的細節和長遠的考量。
看著看著，曉燕混亂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對手的動作，她無法完全掌控，但“林記”自身的根基，必須打牢。防潮改造關乎原料安全，檢驗室關乎產品質量，這些都是“林記”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應對任何風浪的底氣。錢，可以再想辦法，但方向和底線，不能動搖。
中午，雨徹底停了，天空洗過一般湛藍。曉燕沒有去食堂，獨自一人走到廠區後麵的小花園。這裡原本是塊荒地，陳默在時帶著人平整出來，種了些月季和梔子。經過幾場雨的滋潤，月季開得正盛，層層疊疊的花瓣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香氣馥鬱。
她站在花叢邊，閉上眼，深深呼吸著這雨後混合著花香和泥土芬芳的空氣。緊繃的神經，似乎鬆弛了一些。
“就知道你在這兒。”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曉燕睜開眼，回頭，看到顧知行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手裡拿著兩份用牛皮紙包好的飯盒。“還沒吃吧？食堂今天做的紅燒肉，給你帶了一份。”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的出現，總是這樣恰到好處。
兩人在花園邊的石凳上坐下。曉燕沒有隱瞞，將“麥香坊”的可能動作和資金的壓力簡單說了。
顧知行安靜地聽著，沒有立刻給出建議。他打開飯盒，將其中一份遞給她，自己才拿起筷子。“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夾起一塊油亮的紅燒肉，語氣平和，“市場競爭就是這樣，不進則退。‘麥香坊’的動作，恰恰說明‘林記’已經讓他們感到了威脅。”
他頓了頓，看向曉燕：“你現在考慮的防潮和檢驗室，方向是對的。這是在修築護城河。至於資金……”他沉吟片刻，“信用社的貸款額度或許可以嘗試再申請提高一些，畢竟你們有穩定的訂單和良好的還款記錄。另外，我認識市工商聯的一位負責人，他們有時會組織銀企對接會，或許也是個機會。”
他的分析總是能切中要害，既點明了危機的實質，又指出了可行的路徑。曉燕聽著，心裡的慌亂漸漸被一種踏實感取代。
“我是不是……太心急了？”她扒拉著飯盒裡的米飯，輕聲問。
“心急，是因為你想把事情做好，想帶著‘林記’走得更遠。”顧知行看著她，目光裡帶著理解和鼓勵，“但也要記住，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把眼前最緊要的，關乎根本的事情做好。其他的，見招拆招。”
他的話，像一陣清風，吹散了她心頭的迷霧。是啊，急有什麼用？穩住陣腳，練好內功，才是正道。
吃完飯，顧知行沒有多留，說下午還有課。送走他，曉燕回到辦公室，再次看向那份預算和報告時，心態已然不同。她拿起筆，在沈靜的報告上鄭重地簽下了“同意，按方案推進前期籌備”的字樣。然後，她開始重新核算防潮改造的預算，決定分階段實施，先解決最緊迫的老倉庫問題。
陽光西斜，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辦公室裡，隻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堅定而有力。
窗外，梔子花開得正好，潔白的花朵在綠葉間搖曳，香氣襲人。暗流依舊在湧動，但一縷紮實的、源於自身堅定的曙光，已經穿透陰霾，照亮了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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