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蟬鳴，一陣高過一陣，聒噪著盛夏的來臨。天氣愈發悶熱，連偶爾刮過的風都帶著灼人的氣息。然而，“林記”的車間裡，卻比天氣更添了幾分熱度。
董師傅根據草圖改造的第一台半自動餡料分裝機，經過幾次調試，終於在今天正式投入試用。機器不大，結構也簡單，核心是利用一個可調節的活塞裝置，替代了以往全憑老師傅手感舀取餡料的步驟。李師傅抱著胳膊，站在一旁，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神裡滿是審視和懷疑。沈靜則拿著本子和秒表，準備記錄數據，對比人工與機器的效率和穩定性。
曉燕和顧知行也都在車間。顧知行是受蘇教授所托，來看看機器的實際運行情況。他站在稍遠的地方，避免妨礙工人操作，目光卻不時落在曉燕身上。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短袖襯衫，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台嗡嗡作響的小機器。
第一個操作的是個年輕學徒，顯得有些緊張。他按照沈靜指導的步驟，將攪拌均勻的豆沙餡倒入料鬥，設定好刻度，按下開關。活塞勻速推動，一團大小均勻、分量精準的豆沙餡被推入下方的麵皮中。雖然速度比不上熟練工，但勝在穩定。
“哼，慢吞吞！”李師傅忍不住出聲挑剔，“俺一隻手都比它快！”
沈靜冷靜地記錄著時間，頭也不抬：“李師傅，單個比較是慢，但它可以持續工作，不需要休息，也不會因為疲勞導致分量波動。從整體效率和標準化來看，是有優勢的。”
這時，輪到李師傅那個最得意的大徒弟操作。他手藝好，但也帶著老師傅的傲氣。他故意沒用機器，而是熟練地用手舀起一勺豆沙，手腕一抖，精準地扣入麵皮，動作行雲流水，速度明顯快於機器。
“瞧瞧！這才叫手藝！”李師傅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顧知行靜靜地觀察著，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手藝確實精湛，令人佩服。不過，沈博士，能不能麻煩你稱一下剛才機器出的十份餡料，和這位師傅手工出的十份餡料？”
沈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拿來電子秤。結果很快出來：機器出的十份，重量誤差不超過一克。而手工出的十份，雖然大體均勻，但誤差明顯大了不少，最多的一份甚至比最少的重了將近五克。
車間裡安靜了一瞬。李師傅張了張嘴，看著電子秤上顯示的數字，沒能說出話來。他那大徒弟也愣了一下，看著自己的手，有些難以置信。
曉燕適時開口，語氣平和卻堅定：“李師傅，您和徒弟們的手藝，是‘林記’的寶貝，誰也替代不了。這機器不是來取代大家的，是來幫忙的。把這種重複、費勁還容易出偏差的活兒交給它，大家就能把更多的精神和手藝，放在更關鍵的地方，比如最後那個褶子怎麼捏得更漂亮，火候怎麼掌握得更精準。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的話，既肯定了老師傅的價值，又點明了機器的輔助作用，給足了麵子，也說清了利害。李師傅臉色變幻了幾下，最終隻是哼了一聲，沒再反駁，背著手走到一旁，算是默許了。
顧知行看向曉燕，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她處理矛盾的方式，越來越成熟圓融，既堅持了原則，又照顧了人情。
試用繼續。機器的穩定性逐漸顯現，工人們也從最初的生疏到慢慢熟練。車間裡的氣氛，從最初的對抗和懷疑，漸漸轉變為一種帶著好奇和接受的探索。
忙碌間隙，曉燕走到車間門口通風處，用手扇著風。顧知行跟了過來，遞給她一瓶剛剛在廠外小賣部買的、瓶壁上還凝著水汽的橘子味汽水。
“謝謝。”曉燕接過，冰涼的觸感從掌心瞬間蔓延開來，驅散了些許暑氣。她仰頭喝了一口，甜絲絲、涼沁沁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舒暢。
“處理得很好。”顧知行看著她，聲音溫和。
曉燕搖搖頭，笑了笑，帶著點疲憊：“沒辦法，總要一步步來。李師傅是廠裡的定海神針，他的想法不能不顧及。”
“恩威並施，情理兼顧，你做得很好。”他的肯定簡單而真摯。
兩人並肩站在門口，看著外麵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晃眼的水泥地。蟬鳴聲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膜，變得遙遠。車間裡機器的嗡嗡聲，工人們的交談聲，混合著點心烘烤特有的香氣，構成了一幅充滿煙火氣的生產圖景。
“等這批機器都調試好了，產能穩定下來，”曉燕望著遠處，眼神裡帶著憧憬，“我想試著接觸一下省城的百貨公司。總不能一直困在本地。”
“想法很好。”顧知行點頭，“省城的市場更大，要求也更高。到時候在包裝和品牌宣傳上，可能還要再下點功夫。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引薦幾個做平麵設計的朋友。”
他總是這樣，在她提出一個想法時，不是空泛的鼓勵，而是提供切實可行的支持路徑。曉燕心裡暖暖的，這種感覺，不同於當年和陳默一起白手起家時的相依為命，而是一種被理解、被支撐、可以並肩看向更遠方的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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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給你添麻煩了。”她習慣性地客氣了一句。
顧知行轉過頭，目光落在她被汽水浸潤得亮晶晶的唇上，很快又移開，望向遠處的天空，語氣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隨意的溫柔：“不麻煩。看到‘林記’越來越好，看到你……越來越從容，我很高興。”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那短暫的停頓和未儘之意，像一片羽毛，輕輕搔過曉燕的心尖。她的臉頰微微發熱，握著冰冷的汽水瓶，指尖卻有些發燙。她沒有接話，隻是低頭，又喝了一口汽水，甜意似乎更濃了些。
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淌。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彼此的心思，仿佛都在這悶熱午後的一瓶汽水，一個眼神，一句未竟的話語裡，心照不宣。
車間裡，李師傅不知何時走到了那台分裝機旁，皺著眉，這裡摸摸，那裡看看，最後居然伸手調整了一下活塞的刻度，嘴裡嘟囔著：“這個角度，或許能再快一點點……”
沈靜在一旁看著，嘴角微微上揚，沒有阻止。
曉燕和顧知行相視一笑。改變，就像這夏日的蟬鳴，起初覺得聒噪，但聽著聽著，也就成了季節的一部分。而有些情感的萌芽，也如同這地底蟄伏多年的蟬，時機到了，終究要破土而出，發出自己的聲音。
夕陽開始西沉，給悶熱的天地間帶來一絲遲來的涼意。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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