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尾巴，天氣愈發酷熱難耐。傍晚時分，天際堆積起厚重的、邊緣泛著詭異橘紅色的雲，空氣黏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預示著一場暴雨的來臨。
顧知行坐在書桌前，台燈的光暈勾勒出他專注的側臉。桌上攤開著幾份關於南方特區食品加工業發展的調研報告和剪報。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張剛剛收到的、從廣州飛往本地的機票行程單，日期是三天後。一場由省經濟研究院組織的、針對沿海地區中小企業創新模式的考察學習，他是受邀專家之一，行程將近半個月。
筆尖在紙上停頓，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被燥熱籠罩的夜色中，心思卻飄向了城東那片熟悉的廠區。這次遠行，在他原本清晰明確的學術生涯裡，第一次摻入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他想起午後在“林記”車間門口，曉燕仰頭喝著汽水時，鼻尖上細密的汗珠，和那雙在談及省城市場時驟然亮起的眼眸。
猶豫片刻，他拿起電話，撥通了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
“喂？”曉燕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依舊清亮，背景裡隱約還有機器運轉的餘音。
“是我，知行。還沒下班？”
“快了，在核對明天的原料單。怎麼了？”她的語氣自然地切換到工作頻道，帶著慣有的利落。
顧知行的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電話線：“院裡組織了一個去南方的考察，主要是看那邊食品企業的發展情況，我後天出發，大概要去半個月。”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傳來曉燕帶著訝異和由衷欣喜的聲音：“去南方考察？這是好事啊！那邊發展得快，肯定能學到不少新東西。”她的反應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純粹地為他能獲得這樣的機會而高興。
“嗯，我也是這麼想。那邊在品牌運營、市場開拓方麵，確實走在前麵的。”顧知行順著她的話說，心裡那點莫名的情緒，在她坦蕩的回應下，反而顯得有些忸怩。他頓了頓，才狀似隨意地補充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廠裡如果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可以找蘇教授商量。他人脈廣，經驗也足。”
“我知道，你放心去吧。”曉燕的聲音帶著笑意，“‘林記’現在好歹也經曆了不少風浪，我能應付得來。倒是你，南方天熱，注意防暑。”
她的獨立和堅強，他一直都知道。可此刻聽她這麼說，心裡那點牽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像窗外的暑氣一樣，悶悶地堵著。
“好。”他應了一聲，一時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電話兩端出現了短暫的靜默，隻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和彼此清淺的呼吸聲交織。
還是曉燕先開了口，語氣輕鬆地打破了這微妙的沉默：“等你回來，可得好好給我們講講那邊的見聞，特彆是點心行業有什麼新鮮玩意兒。”
“一定。”顧知行也笑了，緊繃的心弦稍稍放鬆，“看到什麼有價值的資料，我幫你收集起來。”
“那先謝謝你了。”曉燕頓了頓，聲音稍稍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切，“路上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彆太累。”
掛斷電話，顧知行靠在椅背上，書桌上的報告和數據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窗外的悶雷滾滾而來，一場蓄勢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劈啪作響。他看著窗外迷蒙的雨幕，心裡那份因即將遠行而生的空落感，卻比這雨夜更加清晰。
與此同時，“林記”廠裡，曉燕也放下了電話。辦公室的窗戶沒關嚴，帶著濕氣的風卷著雨絲撲進來，帶來一絲涼意。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白茫茫的雨簾，心裡也有些空落落的。
這大半年，顧知行的存在，不知不覺已成為她生活中一個穩定的支點。他的建議，他的支持，甚至隻是他偶爾過來坐坐，喝杯茶，聊幾句，都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如今他突然要離開半個月，她才恍然發覺，自己似乎已經習慣了有這樣一個可以商量、可以依賴的人在身邊。
雨聲喧嘩，卻更襯得辦公室裡的寂靜。她想起他剛才電話裡那句“廠裡如果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語氣裡的那份不放心，她聽得出來。一種微甜的、帶著些許酸澀的暖流，悄然漫過心田。
她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自然能感覺到顧知行待她的不同。那份好，克製而周全，潤物無聲，卻分量不輕。而她呢？她對他，除了感激和敬重，是否也摻雜了些彆的？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窗外的藤蔓，悄悄滋生纏繞，讓她心緒有些紛亂。
第二天，顧知行抽空去了一趟“林記”，名義上是將之前蘇教授整理的關於檢驗室設備選型的一些補充資料送過來。曉燕在辦公室接待了他。
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提即將分彆的事，話題圍繞著檢驗室的規劃、設備的性價比展開，間或聊幾句南方之行的行程安排。氣氛如常，甚至比平時更多了幾分工作上的專注。
直到顧知行起身告辭。
“我明天早上的飛機，就直接不過來了。”他站在門口，看著曉燕。
曉燕點點頭，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巧的、用深藍色棉布縫製的茶葉包，遞給他：“南方濕熱，這裡麵包了點薄荷和菊花，路上泡水喝，能解解暑氣。”
很尋常的東西，甚至有些土氣。顧知行卻接得很鄭重，指尖觸碰到那細密的針腳和乾燥的花葉，心裡仿佛也被什麼東西輕輕填滿了。“謝謝。”他看著她，目光深邃，“這邊……一切小心。”
“你也是。”曉燕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一路順風。”
沒有更多的言語，所有的關切與不舍，都含蓄地收斂在這簡單的饋贈和道彆裡。
顧知行轉身走入依舊悶熱的午後陽光裡，那個小小的茶葉包被他小心地放進了隨身行李的內袋。而曉燕站在辦公室門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廠區大門外，才輕輕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舒了一口氣。
遠行在即，牽掛已生。這牽掛，沉甸甸的，帶著夏日的潮濕與溫熱，也帶著對歸期的悄然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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