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到了下旬，那股子酷烈蠻橫的暑氣終於顯出幾分疲態。早晚的風裡，涼意變得真切起來，像細膩的綢緞拂過皮膚。廠區裡那幾棵老桂花樹，花苞日漸飽滿，空氣中開始浮動著一縷縷極清極淡、卻又無孔不入的甜香，預告著一個豐腴季節的臨近。
顧知行歸期在即。這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林曉燕心底漾開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她照常處理公務，主持關於申請“市著名商標”材料的準備會，與沈靜最後敲定檢驗室首批采購的設備清單，聽方芸彙報與省城兩家土特產商店初步達成的供貨意向。她表現得依舊沉穩乾練，隻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因他即將歸來而生的隱秘期盼，如同地下奔突的暗流，攪動著她的心緒。
她開始不自覺地留意自己的衣著，將那條淺藕荷色的連衣裙從箱底翻出，仔細熨燙平整——那是她為數不多稱得上“鮮亮”的衣裳。走過廠區宣傳欄時，她會停下，借著玻璃的反光，理一理被風吹亂的發絲。這些細微的小動作，帶著點少女般的笨拙與羞澀，是她多年來不曾有過的。
歸期前兩日，傍晚時分，天色驟變。濃厚的烏雲從西北方推湧而來，迅速吞噬了最後一點霞光，狂風卷著沙塵和落葉，撲打著門窗。緊接著，炸雷滾過天際，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就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雨幕。
曉燕正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秋雨。雨勢極大，院子裡低窪處很快積起了水。她想起顧知行信裡提及的歸程航班就在明日，不由得擔心起來。這樣的天氣，飛行是否會受影響？他帶的行李裡，有沒有備足禦寒的衣物？南北方溫差大，他會不會不適應？
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她意識到，這種牽腸掛肚的擔憂，早已超出了普通朋友或合作夥伴的範疇。它更具體，更私密，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溫度。
第二天，雨倒是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濕漉漉的地麵上落滿了被風雨打落的、尚未全黃的樹葉，顯得有幾分狼藉。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溫度也確實降了不少。
曉燕一如往常地在廠裡忙碌，卻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她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終究沒有撥通那個號碼去詢問航班情況。她告訴自己，要有耐心，要沉得住氣。
下午，她正在和沈靜查看剛清理出來的、準備用作檢驗室的小房間，王胖子一臉喜色地從外麵跑進來，也顧不上擦額頭的汗，喘著氣說：“曉燕姐！顧、顧教授回來了！車剛進廠門！”
曉燕的心猛地一跳，手裡的文件夾差點滑落。她強自鎮定地點點頭，對沈靜說了句“你先看著”，便轉身向外走去。腳步還算平穩，隻有她自己能聽見胸腔裡那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她剛走出辦公樓，就看到那輛熟悉的深藍色轎車停在了樓前空地上。車門打開，顧知行走了下來。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薄夾克，風塵仆仆，麵容似乎清瘦了些，但眼神依舊溫和銳利，隔著一段距離，就準確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四目相對的一瞬，曉燕感覺周遭的一切聲音仿佛都遠去了。他看著她，嘴角緩緩揚起一個清晰而溫暖的弧度，那笑容裡，帶著遠行歸來的疲憊，更帶著一種不言而喻的、抵達般的安然。
他朝她走來，步幅不大，卻很堅定。
“回來了。”她迎上前幾步，聲音比想象中要平靜。
“嗯，回來了。”他在她麵前站定，目光在她臉上細細逡巡，仿佛在確認什麼。他身上帶著旅途的仆仆風塵，還有一股北方秋日微涼的空氣味道。“廠裡一切都好？”他問，語氣是慣常的溫和。
“都好。”曉燕點頭，目光掠過他微濕的肩頭，“路上還順利嗎？昨天雨那麼大。”
“航班延誤了一會兒，不過總算平安到了。”他輕描淡寫，隨即從隨身的公文包裡取出一個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扁平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遞給她，“路過深圳書城，看到這本點心譜，彩印的，裡麵有些廣式和港式的茶點製作圖解，很詳細，覺得你可能用得上。”
曉燕接過，包裹帶著他掌心的餘溫。她沒有立刻打開，隻是握在手裡，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心意。“謝謝你，總是這麼費心。”
“順手的事。”他笑了笑，視線越過她，看向她身後的廠房，“看起來，廠裡秩序井然。”
“大家都很努力。”曉燕側身，與他並肩站著，望向車間方向。一陣帶著桂花香氣的涼風吹過，拂動她的發梢和裙角。
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但這沉默並不尷尬，反而流淌著一種曆經分彆後，重新聚首的安寧與默契。他們不需要急切地交換信息，隻是這樣站著，感受著彼此的存在，感受著這秋日雨後清冽而真實的空氣，便已足夠。
“北方……確實涼快多了。”顧知行深吸一口氣，感慨道，語氣裡帶著一種回到熟悉環境的鬆弛。
“嗯，一場秋雨一場寒。”曉燕輕聲應和，偷偷抬眼看他線條分明的側臉，心裡那片空落了許久的地方，仿佛被什麼東西悄然填滿，踏實而溫暖。
他沒有說太多南方的見聞，她也沒有急切地追問。他們都知道，那些思考和收獲，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慢慢滲透，細細交流。此刻，最重要的是，他回來了。平安地，回到了這座有她的、浸潤著桂花香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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