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衙門,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趴伏在長街的儘頭。青磚壘砌的牆垣高大而森嚴,門楣上那顆褪了色的五角星,終日裡迎著風,瞧著底下川流不息的人與車。那扇厚重的、漆色剝落的大木門,時而開啟一道縫,吞進或吐出幾個神色匆匆的人,隨即又轟然合攏,將裡外的世界隔絕開來。
曉燕和方芸,如今成了這門外常站的“景兒”。
她們不敢靠得太近,怕惹了門房裡那看門人的眼;也不敢離得太遠,怕錯過了裡頭傳出來的任何一絲風聲。多半時候,她們就縮在斜對麵一家兼賣煙卷、糖果的雜貨鋪的屋簷底下。那雜貨鋪的老板娘,是個精瘦的、顴骨很高的女人,眼皮總是耷拉著,仿佛對世上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致。頭兩天,見她們總來站著,還拿眼梢瞟過幾回,後來見她們偶爾也買包煙給偶爾過來搭話的沈技術員預備著),或者稱點水果糖塊,便也由著她們去了,隻當是兩塊會喘氣的招牌。
等待的滋味,像鈍刀子割肉。初時是焦灼,火燒火燎的,坐立不安;日子稍長,便成了麻木,一種浸到骨子裡的疲憊。曉燕覺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家河邊那些被水泡透了的爛木頭,外表看著還成形,內裡早已空了,軟了,隻等著哪一陣大浪來,便徹底散架。
方芸年輕,耐性差些,站久了,便忍不住跺腳,或是伸著脖子往那衙門緊閉的大門張望,嘴裡小聲嘟囔:“咋還沒信兒呢?這得等到猴年馬月去……”
曉燕不言語,隻把雙手揣在舊棉襖的袖筒裡,目光虛虛地落在街麵上。她看那騎著二八大杠、車把上掛著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乾部,神色矜持地滑入那扇門內;看那穿著臃腫棉猴、縮著脖子的老百姓,在門口踟躕半晌,才鼓起勇氣湊到門房的小窗口前,低聲下氣地詢問著什麼。她心裡明白,她們這事兒,在那偌大的衙門裡,恐怕還不如一片落在案牘上的灰塵惹眼。
顧知行留下的那幾張信紙,她夜裡躺在招待所吱呀作響的床上,反反複複地看,邊角都起了毛。信上的話,她幾乎能背下來了。除了讓她多走多看,他還提了一句,“可留意近期省報,或有風聲”。於是,每天一大早,她便讓方芸去街口的報攤,把省裡、市裡幾份主要的報紙都買一份回來。
報紙上的字句,依舊如同天書。但她逼著自己看,先從能看懂的看起。社會新聞,副刊故事,甚至天氣預報,她都一字不落地讀。慢慢地,她也開始嘗試去啃那些經濟版麵上拗口的文章。什麼“產業結構調整”,什麼“市場化進程”,她不懂,就聯係著自己眼下的處境琢磨。那“麥香坊”和它背後的商貿公司,大概就是這“市場化”裡興風作浪的浪頭之一吧?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得厲害,像一塊臟兮兮的灰布,兜頭蓋臉地蒙住了整個省城。風也停了,空氣又濕又冷,黏在人皮膚上,很不爽利。雜貨鋪的老板娘早早地拉亮了屋裡那盞昏黃的電燈,趴在玻璃櫃台上打盹。
方芸靠著牆,腦袋一點一點地,也快要睡著了。
曉燕卻毫無睡意。她手裡攥著今天剛買的省報,目光定在第二版右下角一則不起眼的短訊上。那標題是:《規範市場秩序,保護本土品牌——省輕工廳召開座談會》。
她的心,沒來由地跳快了幾拍。手指順著那短短的幾行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移。內容很官方,無非是強調要打擊不正當競爭,扶持地方特色產品雲雲。但在結尾處,卻有一句:“與會代表紛紛表示,將積極建言獻策,共同營造公平、健康的市場環境。”
“建言獻策”……“公平、健康”……
這幾個字,像幾顆小火星,落在曉燕早已近乎死灰的心田上。她猛地抬起頭,望向對麵那扇依舊緊閉的衙門大門。那沉默的巨獸,此刻在她眼裡,似乎有了一絲不同的意味。
也許……也許她們不該隻是這麼乾等?
這個念頭一起,便像藤蔓一樣,迅速在她心裡纏繞、生長。顧知行信裡說的“多想一步”,是不是就指的這個?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曉燕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藏藍色中山裝、腋下夾著個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正從那衙門的大門裡走出來。他低著頭,眉頭緊鎖,似乎滿腹心事,徑直朝著曉燕她們這個方向走來。
曉燕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認得這人!前幾天,她們來遞材料時,曾見過這男人從一間辦公室裡出來,當時裡頭還有人客氣地送他,稱他“張科長”。
眼看那張科長就要從雜貨鋪門前走過,曉燕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猛地從屋簷下跨出一步,攔在了那人麵前。
“張……張科長?”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乾發顫。
那男人嚇了一跳,停住腳步,抬起眼,警惕地打量著曉燕。他的臉盤方闊,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帶著被打擾的不悅。“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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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科長,您好,”曉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手在袖子裡悄悄攥成了拳,“俺……俺是‘林記點心鋪’的,前幾天來遞過材料,關於……關於俺們商標被人惡意仿冒的事……”
張科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事不歸我管!有專門科室負責,你們按程序等通知就行!”說著,就要繞開曉燕繼續走。
“科長!”曉燕急了,也顧不得許多,脫口而出:“俺們知道要按程序,可俺們是小本經營,拖不起啊!俺們今天看報紙,說上頭要規範市場,保護本土品牌,俺們‘林記’雖是縣裡來的,可也是正經的老手藝,俺們的牌子……”
她的話又快又急,帶著濃重的鄉音,在這清冷的街頭顯得格外突兀。
張科長停下腳步,再次打量了她一眼,眼神裡的不悅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審視和些許無奈的神情。他扶了扶眼鏡,打斷了她:“報紙是報紙,規定是規定。你們的情況,我知道了,但一切都得按章程來。回去吧,安心等著。”
他的語氣依舊官方,但比起剛才那純粹的驅趕,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說完,他不再停留,夾緊公文包,快步離開了。
曉燕站在原地,看著他那略顯匆忙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失望是有的,但那句“我知道了”,又似乎留下了一線極其渺茫的希望。
“曉燕姐,他……他怎麼說?”方芸早已醒了,湊過來緊張地問。
曉燕緩緩搖了搖頭,沒說話。她轉過身,目光落在雜貨鋪櫃台上那部老舊的黑色撥盤電話機上。
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在她心裡冒了出來。
回到招待所,已是傍晚。隔壁房間依舊靜悄悄的,昨晚那隱約的爭吵聲沒有再出現。曉燕卻覺得,那沉默裡,似乎也藏著某種不安。
她坐在床邊,從布包裡拿出顧知行留下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從貼身衣兜裡摸出那張寫著顧知行院裡電話號碼的字條。紙張已經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軟,上麵的字跡卻依舊清晰。
她站起身,在狹小的房間裡來回踱了幾步。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透,零星亮起了幾點燈火。終於,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對方芸說:“芸兒,我出去一趟,打個電話。”
“打電話?給誰打?”方芸疑惑。
曉燕沒有回答,隻是把那張字條緊緊攥在手心,推門走了出去。
街角的郵電所,還亮著燈。綠色的門臉,玻璃窗上貼著“長途電話”、“電報業務”的紅字。曉燕走進去,裡麵彌漫著一股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氣味。一個工作人員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曉燕填了單子,預付了話費,然後被領進一個用三合板隔出來的小隔間。裡麵隻有一張小桌,一部黑色的電話機。
她拿起那沉甸甸的聽筒,手心裡全是汗。聽著裡麵傳來的“嘟——嘟——”的長音,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她不知道這個電話該不該打,會不會打擾他,又能說些什麼。難道就為了問一句“我們該怎麼辦”嗎?
就在她幾乎要掛掉電話的那一刻,聽筒裡傳來“哢噠”一聲,接著,一個略顯模糊,卻異常熟悉的沉穩男聲傳了過來:
“喂,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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