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工在“林記”住下了,就安排在廠子後院那間原本堆放雜物的耳房裡。曉燕帶著人連夜拾掇出來,支了張木板床,搬來張舊書桌,雖簡陋,卻也乾淨。魯工也不挑剔,放下行李,便又鑽進了車間,那勁頭,比年輕人還足。
他這一來,像往那原本就不甚平靜的“林記”池塘裡,又投下了一塊大石頭,激起的漣漪,一圈套著一圈。
頭一件,便是他那雙眼睛,毒得很。李師傅揉了一輩子的麵,自以為那手感、那火候,早已爛熟於心,閉著眼都錯不了。可到了魯工眼裡,卻處處都是可以量化的“參數”,可以優化的“流程”。
他不用煙袋鍋子敲案板,也不吹胡子瞪眼,隻拿著一支鉛筆,一個小本子,安靜地站在旁邊看。看著看著,便會忽然開口,問出些讓李師傅頭皮發麻的問題。
“李師傅,您這次醒麵,比上次多用了五分鐘,是覺得今天濕度大嗎?具體大了多少,有數嗎?”
“這爐火,您說‘文’了,是指爐膛中心溫度降了大概多少?五十度?八十度?”
“您這手往下按麵團的力道,大概相當於多少克的壓力?”
李師傅被他問得張口結舌,額上青筋直跳。他做點心,靠的是“意會”,是“感覺”,是幾十年養成的、融在骨子裡的“習慣”,哪經得起這般抽絲剝繭、刨根問底的“拷問”?好幾次,他都想撂挑子,可看著魯工那認真專注、毫無譏諷之意的眼神,那火氣又生生憋了回去,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悶哼。
沈技術員倒是如魚得水,成了魯工最忠實的跟班和學生。他拿著本子,追在魯工屁股後麵,將那些聞所未聞的名詞和理論,如饑似渴地記下來——“麵筋網絡形成”、“美拉德反應最適溫度區間”、“水分活度與保質期關係”……他覺得眼前像是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門後是條條通往“科學”的康莊大道。
可很快,他也嘗到了苦頭。魯工對他那本奉若圭臬的“規範”草案,批改得毫不留情。紅色的鉛筆道子,縱橫交錯,旁邊是密密麻麻的批注:
“此溫度範圍依據何在?有無實驗數據支撐?”
“‘手感光滑’描述過於主觀,需定義量化標準如表麵張力係數?)。”
“衛生規範中‘徹底清洗’無具體操作流程與驗收標準,等同虛設。”
沈技術員看著那被改得“體無完膚”的草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既有被指出不足的羞愧,更有一種被更高層次學問碾壓的無力感。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那點從書本和有限實踐中摸索出來的東西,在真正的行家麵前,是何等的粗糙和稚嫩。
魯工不光動嘴,更動手。他讓沈技術員找來溫度計、濕度計、天平、計時器,甚至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帶著細長金屬探針的、叫“熱電偶”的稀罕玩意兒。他在車間裡支起了“試驗台”,要李師傅和沈技術員配合他,做一係列“對照實驗”。
同樣的配方,不同的水溫下和麵,記錄麵團狀態和成品酥脆度。
同樣的點心胚子,在吊爐不同位置烘烤,測量中心溫度變化和上色情況。
甚至,他還取樣了點心和原料,說要寄回省城的實驗室,檢測什麼“菌落總數”和“過氧化值”。
這一套“繁文縟節”,把車間裡原本熟稔的節奏徹底打亂了。工人們看著那些嘀嘀作響的儀器,和那幾個被當作“試驗品”、反複折騰的點心爐,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乾活時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私下裡,議論紛紛。
“這魯工,到底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添亂的?”
“弄這些花架子,點心就能好吃了?”
“俺看李大爺這幾天,臉黑得能滴出水來……”
李師傅何止是臉黑。他覺得自己那點看家的本事,正被人用一把冰冷的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解剖,然後貼上各種看不懂的標簽。他那雙曾經充滿自信的手,如今在揉麵時,竟會偶爾出現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遲疑。尤其當魯工指著儀器上某個跳動的數字,告訴他“這個溫度區間對麵筋擴展最有利”時,他心頭便會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和失落。難道自己摸索了大半輩子的東西,還不如這鐵疙瘩屏幕上幾個冰冷的數字來得準?
這天下午,為了一批交貨的桃酥,李師傅按自己的老法子看火候,覺得差不多了,正要出爐,卻被魯工攔住了。魯工拿著那帶著探針的熱電偶,插入一塊桃酥中心,看了看連接的儀表,搖頭道:“中心溫度還差三度,現在出爐,冷卻後中心會略有粘牙感,再等兩分鐘。”
李師傅盯著那爐火,又看看儀表,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固執地說:“火候到了!再烤就過了!俺這眼睛,比你這鐵疙瘩準!”
魯工也不爭辯,隻平靜地看著他:“李師傅,您的經驗寶貴,我毫不懷疑。但儀器能告訴我們眼睛看不到的內部變化。多等兩分鐘,損失不了什麼,卻能保證這一爐品質的均一穩定。這不正是咱們製定‘規範’想要達到的目的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兩人的目光在彌漫著麥香的熱空氣裡碰撞著,誰也不肯退讓。車間裡的工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緊張地看著這邊。沈技術員站在中間,左右為難。
就在這時,曉燕聞訊趕了過來。她看了看對峙的兩人,又看了看那爐冒著熱氣的桃酥,走到李師傅身邊,輕聲道:“李大爺,魯工說的有道理。咱試試,就等兩分鐘,看看到底有啥不同,行不?”
李師傅看著曉燕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又瞥了一眼那沉默卻固執的魯工,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最終,重重地歎了口氣,扭過頭,算是默許了。
兩分鐘後,桃酥出爐。晾涼後,曉燕親自嘗了。果然,酥脆度極佳,中心也沒有絲毫粘膩感,比以往李師傅憑經驗掌握的,似乎還要完美一分。
李師傅也默默拿起一塊,掰開,放入口中,細細地品著,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最終,化為一種複雜的、摻雜著服氣與失落的沉默。
魯工什麼也沒說,隻是在本子上又記下了一行數據。
傍晚,魯工找到曉燕,遞給她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這是初步的一些改進建議,”他說,“主要是關於烤爐的熱場分布優化,和幾個關鍵控製點的參數微調。按照這個調整,點心的品質穩定性能提高至少兩成。”
曉燕接過那幾張沉甸甸的紙,心裡明白,這不僅僅是幾張紙,這是“林記”邁向真正規範化、科學化生產的第一步,雖然這一步,邁得如此艱難,甚至帶著些許老師傅們“失落的尊嚴”。
她看著魯工那被燈光映照得有些花白的頭發,誠懇地說:“魯工,謝謝您!俺知道,這讓老師傅們難受了……可這關,不過不行。”
魯工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理解的神色:“我明白。老手藝人有老手藝人的驕傲。但這時代在變,市場在變,光靠經驗和感覺,走不遠。我這把尺子,量的是數據,更是‘林記’未來能走多遠的潛力。這個過程,注定不會舒服。”
他頓了頓,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遠:“等這些基礎的‘筋骨’打牢了,或許,我們可以試著聊聊,怎麼把你們這傳統的老麵肥,和現代化的酵母技術結合起來,既保留風味,又能實現規模化、標準化生產……”
老麵肥?酵母技術?規模化?
喜歡八零小廚娘的紅火日子請大家收藏:()八零小廚娘的紅火日子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