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號協會那筆預付貨款，像及時雨，澆透了“林記”乾裂的土地。工資一發，廠院裡那口憋了許久的氣，總算是喘勻實了。機器重新歡實地轟鳴起來，連那老槐樹上最後幾片頑抗的枯葉，仿佛都多了幾分精神。
可曉燕心裡那根弦，卻沒敢鬆。錢能救急，救不了窮。“林記”要想真站穩，光靠協會這點零打碎敲的訂單，不成。得在省城，紮下自個兒的根！
這念頭，像顆種子，在她心裡發了芽，便瘋長起來。眼瞅著年關將近，省城裡走親訪友，點心匣子是少不了的體麵。這正是個機會！
她把想法跟沈技術員和李師傅一說。沈技術員自然是舉雙手讚成，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把“林記”的旗子插遍省城的大街小巷。李師傅卻蹲在牆角，吧嗒著旱煙，半晌沒言語，直到煙鍋子燒儘了，才悶悶地吐出一句：“省城……水渾，咱這外地戶，怕是不好立足。”
曉燕知道老師傅的顧慮，省城不比縣城，人生地不熟，規矩多，開銷大，萬一栽了，可比在縣裡賠得狠。
“李大爺，俺知道難。”曉燕蹲到他旁邊，聲音不高，卻透著股韌勁兒，“可咱不能總窩在清源。黃永發能掐咱縣裡的脖子，咱就得學會在省城喘氣！協會能給咱牽一回線，不能牽一輩子。咱得自個兒蹚出一條路來！”
她頓了頓，眼裡閃著光：“年關就是個好由頭！咱不搞大的，就先在百貨大樓附近，或者那老街口，賃個小門臉，不用大，乾淨亮堂就成。咱不光是賣點心，是把咱‘林記’這牌子，把這‘老手藝新規矩’的勁兒，亮給省城人瞧瞧！”
李師傅抬起渾濁的老眼，看了看曉燕那被風霜磨礪得愈發堅毅的臉龐，又看了看旁邊躍躍欲試的沈技術員，最終，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算是默許了。
說乾就乾。曉燕讓沈技術員和方芸留守廠子，抓緊生產，確保年關供貨。她自己，則帶著兩個機靈些、見過些世麵的年輕徒弟，揣著那筆剛到手還沒捂熱乎的貨款裡擠出來的一部分，再次踏上了前往省城的路。
這次來，心境與上回風雪送貨時截然不同。雖仍是前途未卜，手裡卻總算有了點能折騰的底氣。
省城的冬天，是另一種冷。高樓間的風，打著旋兒地往人骨頭縫裡鑽，帶著股水泥和煤煙混合的硬邦邦的味道。曉燕裹緊了半舊的棉大衣，領著兩個徒弟，穿梭在省城繁華的街道上，尋找著合適的門臉。
好地段，租金貴得嚇人，她連問都不敢細問。差些的地方，又怕引不來人流。連著轉了兩天，腿都快跑細了，不是地方不合適，就是價錢談不攏。
第三天下午，天色陰沉，又飄起了細碎的雪糝子。三個人又冷又累，坐在一個背風的街角，就著熱水啃著從家裡帶來的硬餅子。一個徒弟忍不住抱怨：“曉燕姐，這省城的房子，咋比咱點心還金貴？照這麼找，咱那點錢，怕是不夠折騰。”
曉燕沒說話，隻默默嚼著餅子，眼睛卻依舊不甘心地掃視著周圍的街巷。忽然，她的目光定在了斜對麵一條不算太起眼、卻也不算偏僻的小巷口。那裡有間鋪子，門臉不大，瞧著有些舊，門上貼著“吉屋招租”的紅紙，在寒風裡瑟瑟抖動著。
她心裡一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餅子渣：“走，去看看。”
那鋪子以前似乎是個賣雜貨的，裡麵空蕩蕩的，地麵積著薄灰，牆角掛著蛛網。位置不算頂好，但勝在臨著巷口，人來人往也能看見。最關鍵的是，租金比主街上的便宜了近一半！
曉燕裡外看了一圈，心裡便有了計較。地方舊點不怕，拾掇拾掇就成。她找到房東，是個穿著棉袍、揣著暖袖的乾瘦老頭。曉燕沒多磨嘰，直接亮出“林記”的招牌，又把那套“老手藝新規矩”的說辭搬了出來，話裡話外透著股實誠勁兒。
那房東老頭眯著眼打量了她幾眼，又看了看跟在她身後兩個雖然凍得夠嗆、眼神卻清亮的年輕人，咂摸咂摸嘴：“清源來的？‘林記’……好像聽人念叨過一嘴。成，看你們像是正經做生意的，這鋪子，租給你們了！年關跟前，我也不多要，先付三個月，押一付三！”
曉燕心裡算了算，這價錢，還在她能承受的範圍之內。她沒猶豫，當場便簽了簡單的租契，數了錢。
拿到鑰匙，站在那間空空蕩蕩、四壁蕭然的小鋪子裡，曉燕才覺得，這事兒，是真真切切地開始了。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昏天暗地的忙碌。曉燕領著兩個徒弟，自己動手，粉刷牆壁，修補地麵，擦洗門窗。又從舊貨市場淘換來了櫃台、貨架，擦洗得乾乾淨淨。她沒學彆家那樣弄得花裡胡哨，隻求個窗明幾淨，樸拙大方。門口掛上了請人寫的“林記傳統點心”的木質招牌，黑底金字，透著股沉靜。
開張前夜，一切準備停當。曉燕獨自留在鋪子裡，做最後的檢查。新做的玻璃櫃台擦得鋥亮，裡麵分層擺滿了各式點心，金黃的桃酥，油亮的棗泥卷，精巧的雲紋酥，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和甜香。牆上，掛著那套用工楷謄寫、裝裱好的“生產工藝規範”摘要，旁邊還貼著省報的報道和博覽會的獎狀複印件。
她關掉燈，鎖好門，站在寂靜的巷口。省城的夜空，被遠處的霓虹映得發紅，看不到幾顆星星。寒風卷著雪沫，撲打在臉上。
心裡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也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然。
明天，這“林記”的招牌，就算是在省城掛出去了。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的日子，到了。
隻是不知，這省城的人，買不買她這縣城老字號的賬。還有那黃永發，知道他這“眼中釘”竟跑到他眼皮子底下開了鋪子，又會作何反應？
曉燕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轉身，踏著積雪，融入了省城深沉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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