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裡傳來一聲“請進”，聲音不高，帶著點書卷氣的沉穩。曉燕推開門，一股暖烘烘的、夾雜著更多陌生化學藥水味兒的氣息撲麵而來，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辦公室不算大，靠牆立著幾個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厚薄不一的書籍和文件夾。窗前並排擺著兩張寬大的舊書桌，上麵堆著儀器、玻璃器皿和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兒。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頭發花白的老者，正伏在一台顯微鏡前看著什麼。另一個稍微年輕些、同樣穿著白大褂的中年人，則坐在另一張書桌後，翻看著資料。
聽見動靜，那中年人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曉燕三人身上，帶著審視：“你們是……”
“俺們是清源‘林記’的，”曉燕連忙上前一步，臉上擠出儘量自然的笑容，“接到信，來談合作的事。俺是林曉燕，這是沈技術員，這是方芸。”
那中年人點了點頭，站起身，還算客氣地指了指靠牆的幾張木椅子：“坐吧。我是研究室副主任，姓孫。這位是劉工。”他指了指還在看顯微鏡的老者。
曉燕三人有些拘謹地坐下，把手裡提著的點心和材料放在腳邊。沈技術員更是緊張地抱緊了懷裡那個裝著“規範”和報告的文件袋，像是抱著什麼絕世珍寶。
孫主任坐回座位，拿起桌上一份材料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他們一番，語氣平淡：“你們的材料，我們初步看過了。堅持傳統工藝，同時嘗試建立生產規範，這個方向是值得肯定的。”
他話鋒一轉，問題便接踵而來，像一把把更精細、更冰冷的尺子，量了過來：
“你們提到的‘老麵肥’自然發酵，菌種來源是哪裡？有沒有做過菌群分析？如何保證其純度和發酵穩定性？”
“關於起酥工藝，你們記錄的‘手感’和‘眼力’，具體對應哪些物理參數？比如麵筋網絡形成狀態，油脂分散均勻度？”
“吊爐烘烤，爐內溫度場分布極不均勻，你們是如何做到產品品質相對穩定的？有沒有考慮過引入強製對流，改進熱效率？”
這些問題，比魯工問得更深，更刁鑽，直指那些隱藏在經驗背後的、曉燕他們從未深思過的“為什麼”。沈技術員還能勉強應對幾句，引述一些魯工筆記裡的數據和概念，雖然磕磕巴巴，總算沒完全啞火。曉燕和方芸則完全插不上話，隻能乾坐著，手心冒汗。
那一直沒說話的劉工，此時也從顯微鏡前抬起頭，走了過來。他拿起曉燕他們帶來的一盒“如意雲紋酥”，打開，沒有立刻吃，而是先戴上手套，取出一塊，用小刀切開，觀察切麵的孔隙結構，又湊近聞了聞氣味。
“外形模仿得不錯。”劉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權威，“但酥脆度更多依賴於油脂量和工藝，與‘如意’紋路的清晰度並無直接關聯。而且，為了追求造型，是否犧牲了部分口感，或者增加了不必要的加工環節？”
他又拿起那份沈技術員精心準備的“規範”草案，快速翻看著，眉頭微微皺起：“很多描述還是太主觀。‘適量’、‘酌情’、‘經驗判斷’，這些詞在工業化生產中是必須避免的。我們需要的是可量化、可複製的參數。”
一番話，說得沈技術員麵紅耳赤，剛才那點應對的勇氣，瞬間消散殆儘。他覺得自己那些嘔心瀝血整理出來的東西，在真正的行家眼裡，簡直幼稚得可笑。
曉燕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她原本以為，帶著誠意和實實在在的產品來，總能打動對方。可現在才發現，自己帶來的這點“實在”，在人家這套嚴密的學問體係麵前，顯得如此粗糙和不堪一擊。
孫主任看著他們窘迫的樣子，語氣緩和了些，但話裡的意思卻更重：“我們研究所尋求合作，目的是挖掘和提升傳統食品的科學價值，並推動其現代化發展。這需要合作方具備一定的基礎和潛力。從目前來看，‘林記’的願望是好的，但基礎……還比較薄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點心：“這樣吧，樣品我們留下，會做進一步的理化指標和微生物檢測。你們這份‘規範’和報告，也留下，我們再研究研究。合作的事，等檢測和評估結果出來再議。”
這就……結束了？曉燕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說不出來。她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無聲地扇了一記耳光。
回去的路上，三個人都沉默著。省城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地照在街道上，卻驅不散他們心頭的陰霾。來時的那點興奮和期盼，早已被打擊得七零八落。
“曉燕姐……咱……咱是不是沒戲了？”方芸帶著哭腔，小聲問。
沈技術員更是垂頭喪氣，抱著那個已經空了的文件袋，喃喃道：“都怪我……準備得不夠好……那些問題，我……我答不上來……”
曉燕沒說話，隻默默地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那些高樓，那些匆忙的行人，此刻在她眼裡，都變得格外冷漠和遙遠。
她想起李師傅臨行前那複雜的眼神，想起廠裡工人們期盼的目光，心裡像壓了一塊巨石。
學問人的尺子，量出了“林記”的不足，也量出了橫亙在眼前的、一道看似難以逾越的鴻溝。
難道，這條路，真的走不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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