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林記”點心的貨車，晃晃悠悠，駛出了清源縣的地界，一路向南，像一滴水珠，彙入了通往那個溫熱潮濕、充滿未知的南方大市場的洪流。廠院裡的人們，目送著車子消失在塵土裡，心，仿佛也跟著那幾口木箱子，懸在了半空中。
日子，在一種混合著期盼與忐忑的等待中，一天天捱過。車間裡的機器依舊轉著，吊爐裡依舊飄著香，可那空氣裡，總像是少了點什麼，又多了點什麼。少了往日的沉滯，多了份翹首以盼的焦灼。工人們乾活時，時不時會抬眼望望廠門口，仿佛那南邊的消息，會隨著下一陣風，突然就刮了進來。
曉燕麵上不露，照常打理著廠子裡外的事務，督促著沈技術員繼續那“梯度馴化”的小規模試驗，也盯著省城鋪子的生意。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心裡那根弦，繃得比任何時候都緊。夜裡躺在炕上，耳邊似乎總能聽見火車輪子軋過鐵軌的哐當聲，想象著那幾箱點心，正穿越山川河流，奔赴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它們會被擺上什麼樣的櫃台？會被什麼樣的人買去？是讚不絕口，還是搖頭摒棄？
李師傅更是沉默得像個影子。他依舊每日雷打不動地伺候那口老麵肥缸，添麵，補水，感受著缸壁那微妙的溫度變化。隻是那動作裡，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遲疑。偶爾，他會舀起一小勺加了“引子”試驗的麵肥，放在鼻尖久久地聞著，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像是在努力分辨那熟悉的味道裡，是否混入了什麼異樣的氣息。沈技術員拿著記錄本，興衝衝地跟他彙報試驗數據，說菌群活躍度更穩定了，他隻是“嗯”一聲，並不多言，那眼神，像是透過沈技術員，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就在這望眼欲穿的當口，發貨後約莫十來天，一封來自鵬城的信，終於被郵遞員送到了曉燕手上。信封是那種常見的牛皮紙，落款是“南北貨棧”，字跡是吳技術員那工整卻略顯刻板的筆跡。
曉燕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捏著信的手指都有些發白。她沒敢立刻拆開，拿著信，先是走到老槐樹下，深深吸了幾口氣，平複了一下那擂鼓般的心跳，這才回到辦公室，小心翼翼地用裁紙刀劃開了封口。
信紙隻有薄薄兩頁。吳技術員的風格依舊，沒有寒暄，直奔主題。
“林廠長：首批試訂單產品已於三日前抵埠。經我司質檢及部分渠道試銷，反饋如下：”
曉燕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下麵的文字。
“‘如意雲紋酥’造型精巧，酥脆度佳，頗受年輕女性及茶樓客人青睞。然部分客戶反映，甜度略高，望後續可酌情調整。”
“‘金絲棗泥卷’棗香濃鬱，餡料實在，中老年客戶評價較高。新包裝阻隔性良好，貨架期表現符合預期。”
“吊爐改進後產品均勻度有提升，然與傳統電烤爐產品相比，個彆仍有輕微色差，需持續優化。”
“關於老麵肥梯度馴化初步數據已收到，趨勢積極，請繼續觀察記錄。”
信的末尾，是冷靜的結論與下一步安排：
“綜合評估，試銷情況達到預期。‘南北貨棧’決定啟動第二批訂單，數量為首批三倍。合同及預付價款單據隨信附上。另，我司擬於下月初派員赴貴廠，洽談建立長期供貨關係及可能的深度合作事宜。”
成了！真的成了！
曉燕反反複複將信看了三遍，直到確認每一個字都沒有看錯，那懸了許久的心，才像是終於被一隻無形的手托住，緩緩地、安穩地落回了實處。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和如釋重負的熱流，瞬間湧遍全身，衝得她眼眶發熱，鼻子發酸。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召集大夥兒宣布，而是獨自在辦公室裡坐了許久，平複著激蕩的心緒。南邊的風，終於帶來了好消息！這不僅是一張訂單，更是一份對“林記”這條路子的肯定！證明他們這老手藝，在稍作調整後，是能被更廣闊的市場接受的！
她拿著信和隨信寄來的新合同，先去找了沈技術員。沈技術員一看，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太好了！曉燕！市場認可了！咱們的路子沒錯！吳工也肯定了咱們的試驗！我就知道！科學的方向是對的！”
看著他孩子般的興奮，曉燕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接著，她來到車間，工人們都圍了上來，眼神裡充滿了期盼。曉燕沒多說什麼，隻把信裡關於點心受歡迎的那些話，大聲念了出來。
刹那間，車間裡像是炸開了鍋！歡呼聲，叫好聲，拍巴掌的聲音，響成一片。幾個老師傅更是激動得老淚縱橫，互相拍打著肩膀。
“咱‘林記’的點心，賣到南邊去了！”
“還受歡迎哩！”
“這下可真是熬出頭了！”
李師傅站在人群外圍，聽著那沸騰的歡聲，看著那一張張洋溢著激動和自豪的臉，他那張慣常嚴肅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著，最終，也緩緩地、不易察覺地，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紋路。他走到那口粗陶缸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冰涼的缸壁，混濁的老眼裡，情緒複雜，最終隻低聲嘟囔了一句：“總算……沒給祖師爺丟臉。”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了整個清源縣。街坊鄰居，相熟的，不相熟的，見了曉燕，都笑著道喜，說“林記”這是要出息了，都把點心賣到花花世界般的南邊去了！
然而，在這片歡騰之下，曉燕心裡那根弦，卻並未完全放鬆。吳技術員信裡那幾句關於“甜度略高”、“輕微色差”的反饋，像幾根細小的刺，紮在她心裡。南邊的市場，果然挑剔。而且，“南北貨棧”下月初就要派人來談“長期供貨”和“深度合作”，這“深度”二字，又意味著什麼？會比現在更進一步嗎？會涉及……股權嗎？
她想起高文遠那圓融精明的笑容，想起顧知行的提醒，想起黃永發那陰冷的眼神。
南風送暖，卻也帶來了更複雜的訊息，和更深不可測的波瀾。
曉燕抬頭，望著南方那片被春日照耀得有些晃眼的天空，心裡清楚，這邁出去的第一步，隻是開始。真正的風浪，或許才剛剛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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