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腳漸歇,屋簷下滴答著殘響。昏黃的燈光下,馮青山捧著那本薄冊子,手指在那行“桂香齋獨擅勝場”的字跡上來回摩挲,像是要從中摳出早已逝去的時光。他半晌不語,隻有胸腔裡壓抑著的、沉重的呼吸聲。
“杉木桶……”他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一口深井裡撈上來,帶著濕冷的鏽氣,“……早就劈了當柴燒了。”他抬起眼,目光穿過曉燕,望向牆上那對穿著長衫的老夫婦,“那雞心棗,後山那幾棵老樹,五八年大煉鋼鐵那會兒,就砍了……桂花醬?哼哼,哪還有啥陳年的桂花醬……”
他的話語裡沒有激動,隻有一種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深不見底的悲涼。曉燕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但她沒有打斷,隻是靜靜地聽著。
“我爺爺,我爹,一輩子就守著那點手藝,‘桂香齋’三個字,就是他們的命。”馮青山的聲音漸漸有了些起伏,像是枯井裡終於冒出了點泥漿,“五六年,公私合營,鋪子交了,牌子沒了。我爹憋著一口氣,沒兩年就去了。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說對不起祖宗,沒守住……”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我那時候年輕,不信邪,想著手藝在自個兒身上,到哪兒都餓不死。後來政策鬆動了點兒,我就在街邊支了個攤子,賣‘金絲蜜棗’,賣‘荷葉酥’。買的人不少,都說還是老味道。”他臉上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虛幻的光彩,但旋即湮滅。
“可沒乾兩年,街道上說影響市容,不讓擺了。我去找,去求,沒用。後來……後來有人說,是我那蜜棗賣得太好,擋了彆人的路……”他嘴角扯起一個苦澀的弧度,“再後來,連我攢下那點做點心的家夥什兒,家傳的幾個模子,都……都沒了。”
他沒說怎麼沒的,但曉燕能從他那驟然攥緊、骨節發白的手,和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與憤懣裡,猜出幾分。那絕不是簡單的丟失。
“心氣兒,就這麼磨沒了。”馮青山長長吐出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他半生的重量,“手藝?手藝頂啥用?換不來安生飯吃,隻會招禍。不如撿破爛,乾淨,省心。”
屋子裡陷入沉默,隻有窗外偶爾滴落的水聲。曉燕看著這個被時代和命運反複搓磨的老人,心裡堵得厲害。她明白,馮青山抗拒的,不是她林曉燕,也不是“林記”,而是那背後曾讓他家破人亡、心血成空的巨大陰影和無形的力量。
“馮師傅,”曉燕的聲音很輕,怕驚擾了什麼,“世道……不一樣了。現在國家允許個體經營,鼓勵老字號恢複。俺們‘林記’能從一個小攤子走到今天,就是例子。那些坑害人的壞規矩,咱不跟他們玩。咱就憑真手藝,真材料,做實實在在的點心,給老百姓吃。”
馮青山沒說話,隻是看著手裡空了的搪瓷杯,那朵模糊的桂花,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曉燕知道,空口白話,難以取信。她想了想,從籃子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小包東西——那是她讓根生從縣城捎來的、今年新收的上好雞心棗,還有一小罐托人從南方帶來的、品質極佳的桂花醬,雖非陳年,卻也香氣撲鼻。
“馮師傅,您看,棗子,桂花,俺都尋摸來了。家夥什兒,咱可以慢慢置辦。杉木桶沒了,咱想法子找彆的路子。俺不信,離了那幾樣老物件,咱就做不出當年的味兒!手藝在您心裡,在您手上,丟不了!”
她把東西輕輕放在桌上,那飽滿的紅棗和金黃的桂花醬,在這昏暗的屋子裡,顯得格外醒目,帶著一種生機勃勃的誘惑。
馮青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他盯著那棗子和桂花醬,眼神劇烈地掙紮著,像是沉睡多年的某種本能,正在艱難地蘇醒。他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裡還帶著汙漬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下意識地做出了一個揉捏、掂量的動作——那是點心師傅掂量配料時,刻進骨子裡的習慣。
曉燕屏住呼吸,不敢打擾。
過了許久,馮青山緩緩抬起頭,看著曉燕,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你……你真要租那鋪子?”
“嗯!”曉燕重重點頭,“俺想好了,不管多難,都要試試。不光為俺‘林記’,也為‘桂香齋’這塊老牌子,不能就這麼沒了聲息。”
馮青山又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劃拉著。窗外,天光漸亮,雨後的清新空氣從門縫裡鑽進來。
“那鋪麵……後頭有個小院,”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院裡那口井,水是甜的,當年……和麵最好。”
曉燕的心,猛地一跳!這話,不再是拒絕,不再是回憶,而是……一絲鬆動的跡象!他甚至在無意中,開始考慮實際操作的細節了!
她沒有立刻追問,隻是順著他的話應道:“哎,俺記下了,井水甜。”
馮青山不再說話,站起身,走到碗櫃前,拿起那個印著“桂香齋”的搪瓷缸子,用袖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擦,仿佛要擦去上麵幾十年的塵埃。然後,他轉過身,看著曉燕,那眼神裡的冷霧似乎散了些,透出點研判的意味。
“棗子,留下。”他終於說道,聲音依舊乾澀,卻不再是拒人千裡,“桂花醬……也留下。我……我試試。”
就這簡單的幾個字,讓曉燕差點掉下淚來。她知道,這不僅僅是“試試”做點心,這是馮青山在試著,重新觸碰那個被他親手埋葬的舊夢。
“哎!哎!”曉燕連聲應著,臉上綻開這些天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您需要啥,儘管跟俺說!”
她沒再多留,懷著滿腔的激動和希望,離開了馮家。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陽光刺破雲層,照在積水上,泛著粼粼的金光。她知道,最難的一關,或許正在慢慢打開。
然而,她也清楚,馮青山這邊剛見曙光,區飲食公司那邊,還有更硬的骨頭要啃。還有那神出鬼沒的柴永貴,他遞話的用意,也像這雨後的薄霧,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新的故事線,在馮青山那聲“試試”裡,悄然抽出了嫩芽。但這嫩芽能否長成大樹,還得經曆更多的風雨。曉燕攥緊了拳頭,腳步更加堅定地朝“林記”鋪子走去。她得趕緊把這邊的好消息告訴老張他們,還得琢磨下一步,該怎麼去敲區飲食公司那扇緊閉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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