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青山那聲“試試”，像給曉燕疲遝的心坎上，注進了一股子滾燙的活水。連著幾天，她走路都帶著風，去區飲食公司那昏暗的走廊裡耗著，也覺得那黴味兒不那麼嗆人了。她甚至開始琢磨，等馮師傅真把“金絲蜜棗”試出來，該怎麼跟王股長談那維修費用，是分期付，還是想辦法從彆處挪借點兒。
這天下午，她又去了區飲食公司。王股長破天荒地沒推說開會，讓她在辦公室裡等著，自己則拿著個文件，跟那個戴套袖的男同誌低聲嘀咕著什麼，眼神時不時往曉燕這邊瞟一下，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曉燕心裡正納悶，門外傳來一陣皮鞋敲擊水泥地的清脆響聲，由遠及近，在這老舊安靜的辦公樓裡顯得格外刺耳。門被推開，一股淡淡的、與時下常見的“雪花膏”不同的香氣先飄了進來。
進來的是個年輕男人，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穿著筆挺的藏青色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敞著，頭發梳成時髦的四六分，油光水滑。他手裡拎著個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皮包，臉上帶著種混合著矜持與優越感的笑容。
“王股長，忙著呢？”他開口，是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嗓音洪亮。
王股長一見這人，臉上立刻堆起熱情得近乎諂媚的笑容，忙不迭地迎上去：“哎呦，周經理！您怎麼親自過來了？快請坐，請坐！”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那戴套袖的男同誌趕緊倒水。
那位周經理也沒客氣，大剌剌地在王股長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翹起二郎腿，目光在簡陋的辦公室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站在一旁、顯得有些突兀的曉燕身上，帶著幾分審視。
“這位是……？”他揚了揚下巴。
王股長趕緊介紹：“哦，這是縣城‘林記食品廠’的林曉燕同誌，也是來……來談業務的。”他又轉向曉燕，語氣淡了些，“小林，這位是‘振華貿易公司’的周啟明，周經理。”
曉燕心裡咯噔一下。“振華貿易”？沒聽說過。但這周經理的派頭，和王股長前倨後恭的態度，都讓她感覺到一種來者不善的壓力。她勉強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
周啟明隻是微微頷首，便不再看她，轉向王股長，從黑皮包裡拿出一份裝幀精美的文件。“王股長，關於‘桂香齋’那個鋪麵，我們公司的租賃方案和改造計劃，董事會已經批了。您過目。”
“桂香齋”三個字像針一樣紮進曉燕的耳朵裡，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王股長和周啟明。
王股長接過文件，裝模作樣地翻看著，嘴裡嘖嘖稱讚：“哎呀，周經理，你們這效率，真是沒得說！這計劃，這氣魄，一看就是大公司的派頭！”
周啟明笑了笑，帶著點理所當然的傲氣：“我們‘振華’做事，向來雷厲風行。那個鋪麵，位置是不錯，就是太破舊了。我們計劃投入這個數，”他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進行全麵裝修，要把它打造成咱們這一片，不，是整個區的高檔糕點示範店！引進香港、廣州的最新設備和流行款式。”
王股長眼睛都亮了，連連點頭：“好！好啊！這才是真正振興老字號的態度嘛！比那些小打小鬨、隻想占便宜的可強多了！”
這話，分明是意有所指。曉燕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血往頭上湧。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鎮定。
“王股長，”她上前一步，聲音因為激動有些發顫，“那鋪麵，是俺先來問的，俺們也準備了方案，您不是說……不是說還在研究嗎？”
王股長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拿起官腔：“小林同誌，我們確實在研究嘛。這不，周經理他們公司也很有誠意，方案更成熟，資金也更雄厚。我們作為管理部門，當然要擇優選擇，要對國有資產負責嘛。”
“可是……”曉燕還想爭辯。
周啟明卻打斷了她，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勸慰”：“林老板是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做生意，尤其是做食品生意，講究的是實力和規模。你們小廠子，還是安心把縣城那塊市場做好。省城這潭水，深，不好蹚。”他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我聽說，你們跟‘南北貨棧’那邊，也有些接觸？他們條件很苛刻吧？不像我們‘振華’，背景雄厚，資源廣，合作條件，絕對優厚。”
他這話，看似關心，實則帶著打探和示威。曉燕心裡警鈴大作，這個周啟明，不僅知道“桂香齋”，還知道“南北貨棧”！他到底是什麼來頭？難道……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柴永貴那天夜裡塞給那個乾部的東西，魏科長模棱兩可的態度，還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財大氣粗的“振華貿易”……這幾條線，難道都擰在了一起？
她感覺後背一陣發涼。自己像個蒙著眼在河裡摸石頭的人，好不容易摸到一塊，卻發現對岸早有全副武裝的人等著，連她摸到的是哪塊石頭，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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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經理消息真靈通。”曉燕強壓著心頭的怒火和寒意，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不過，‘林記’雖然小，也是踏踏實實一步步走過來的。俺們相信，老百姓認的還是真材實料，是老手藝的味道，不是光看門臉多闊氣。”
周啟明聞言，嗤笑一聲，搖了搖頭，那神情仿佛在笑曉燕的天真。“林老板，時代不同了。現在講究的是包裝，是營銷，是品牌效應。老手藝？值幾個錢？”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王股長，那就這麼定了，流程抓緊走。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他看也沒再看曉燕一眼，徑直走了出去，皮鞋聲在走廊裡漸行漸遠。
王股長搓著手，對曉燕露出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小林啊，你看，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家實力擺在那兒。你呢，也彆灰心，以後再有合適的機會，我再通知你。”
曉燕看著王股長那張圓滑的臉，隻覺得一股腥甜湧到了喉嚨口。她知道，再說下去已是無益。這“桂香齋”的鋪麵，眼看就要被人半路截胡，連鍋端走！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區飲食公司，午後的陽光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睛發疼。滿心的希望，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悶棍，敲得粉碎。狗血嗎？真狗血！可這狗血，偏偏就潑到了她頭上。
她站在街邊，看著車來人往，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個人的那點努力和堅持，在資本和權力的合謀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難道就這麼算了？她問自己。馮師傅那邊剛有了轉機，這邊鋪麵就飛了？她不甘心！
正心亂如麻間，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喲，林老板，這是……碰壁了？”
曉燕猛地回頭，看見柴永貴不知何時又溜達了過來，手裡依舊盤著核桃，臉上帶著那種洞悉一切的了然笑容。
曉燕看著他，忽然間，一個大膽而危險的念頭，不可抑製地冒了出來。這省城的渾水，既然躲不過，那就不如……主動攪它一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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