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僑飯店套房裡那沁著冷香的空氣,仿佛驟然凝固了。曉燕捏著那份裝幀精美的投資意向書,指尖冰涼,韓淑珍那句關於“品牌所有權法律文件”的話,像根無形的繩索,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哪裡拿得出那樣的文件?馮青山的托付,是沉甸甸的信任,卻輕飄飄的,落不到白紙黑字上。那幾本劫後餘生的冊子,是技藝的魂,卻也不是工商局認可的品牌憑證。
曉燕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她放下意向書,抬起頭,迎上韓淑珍那看似平靜、實則洞悉一切的目光,聲音帶著竭力維持的鎮定:“韓女士,不瞞您說,馮師傅走得急,這品牌歸屬……眼下確實沒啥官方的文書能證明。鋪子也是剛盤下就著了火,執照啥的,都還在辦。”
她頓了頓,眼神裡帶著懇切,也帶著不容退讓的底線:“但馮師傅臨終前,是把‘桂香齋’和這身手藝,親手托付給俺的。這事兒,顧同誌,還有蘇教授,都能作證。俺們鄉下人,講的就是一個‘信’字。您要是信得過馮師傅的眼光,信得過俺林曉燕這個人,咱們就能往下談。要是隻認那幾張紙……”
後麵的話,曉燕沒再說,但那意思,韓淑珍聽得明白。
韓淑珍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細長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她似乎沒料到曉燕會如此直接地將“信任”問題拋回來,而且態度這般不卑不亢。她放下茶杯,臉上那層程式化的笑意淡了些,打量曉燕的目光裡,多了幾分真實的審視。
沉默,在奢華的套房裡彌漫。窗外的城市喧囂被厚重的玻璃隔絕,隻剩下牆上歐式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敲在人心上。
過了好一會兒,韓淑珍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林老板,是個實在人。”她沒再糾纏文件的事,話鋒卻是一轉,“既然提到青山表哥,有些舊事,或許你也該知道。明天中午,我在飯店餐廳訂了位子,算是……替我那早逝的姑母,也就是青山表哥的母親,認認你這半個侄媳婦。到時候,我們再細聊合作的事,如何?”
認親?半個侄媳婦?這話聽著親熱,卻帶著一股子不由分說的掌控力。曉燕心裡警鈴大作,這韓淑珍,手段果然比周啟明之流高明得多,她不強逼,卻用“親情”和“舊事”織成一張網,讓你不知不覺陷進去。
去,還是不去?
曉燕隻猶豫了一瞬,便點了點頭:“好,韓女士,明天中午俺準時到。”
她倒要看看,這位從天而降的“表姨”,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從華僑飯店出來,曉燕立刻去找了顧知行,將韓淑珍的條件和明天的“認親宴”說了。顧知行聽後,眉頭鎖得更緊。
“她這是以退為進。”顧知行沉吟道,“不直接要方子,不談股份,先打感情牌,套近乎,摸你的底。曉燕,明天這頓飯,恐怕是鴻門宴。”
“俺知道。”曉燕眼神清明,“可俺也想聽聽,她到底能說出些啥‘舊事’。馮師傅生前,對家裡的事提得很少。”
第二天中午,曉燕依舊穿著那身最體麵的衣服,準時赴約。華僑飯店的餐廳更是富麗堂皇,穿著旗袍的服務員嫋嫋婷婷。韓淑珍已經坐在靠窗的一張鋪著潔白桌布的餐桌旁,今日她換了一身藕荷色的改良旗袍,更添幾分雍容。
桌上已經擺了幾樣精致的廣式茶點。見曉燕過來,韓淑珍難得地露出一個算得上親切的笑容,招呼她坐下。
“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隨便點了些。”韓淑珍親自給曉燕斟了茶,動作優雅,“咱們邊吃邊聊。”
寒暄幾句,話題便自然而然地引到了馮家舊事上。
“我姑母,也就是青山表哥的母親,閨名秀娥,是家裡唯一的女兒,自幼嬌養,卻偏偏愛上了家裡那個做點心的學徒,就是我姑父。”韓淑珍輕輕攪動著杯中的紅茶,語氣帶著追憶的悵惘,“那時候,馮家‘桂香齋’正是鼎盛時期,我外公,也就是青山表哥的外祖父,哪裡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窮學徒?鬨得天翻地覆。”
曉燕靜靜地聽著,這是她從未聽馮青山提起過的往事。
“後來,我姑母性子烈,竟跟著我姑父私奔了。”韓淑珍歎了口氣,“為此,我外公氣得大病一場,幾乎與她斷絕關係。直到我姑母生下山哥兒馮青山的小名),老人家才稍微鬆了口,允許他們回來,但心裡終究存著芥蒂。再後來,兵荒馬亂的,我家遷去了南洋,聯係就斷了……”
她說著,從手袋裡取出一個陳舊但保存完好的絨布盒子,打開來,裡麵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對穿著舊式長衫和旗袍的年輕夫婦,男子眉清目秀,女子溫婉端莊,懷裡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
“你看,這就是我姑母和姑父,懷裡抱著的,就是山哥兒。”韓淑珍將照片推到曉燕麵前,指尖輕輕點在那個嬰兒的臉上,“山哥兒眉眼像姑母,尤其是這雙眼睛……”
曉燕低頭看去,照片上的年輕女子,眉眼間果然與馮青山有幾分依稀的神似。那嬰兒的輪廓,也能看出日後馮青山的影子。這照片,不像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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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不由得信了幾分。若韓淑珍真是馮師傅的表妹,那這份“親情”,似乎又多了幾分真實的分量。
“姑母她……後來過得並不好。”韓淑珍的聲音低沉下去,“姑父走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大山哥兒,守著‘桂香齋’,受儘了委屈。等到後來……鋪子沒了,牌子也沒了,她鬱鬱而終……臨死前,最放不不下的,就是山哥兒和馮家的這點手藝。”
她抬起眼,看向曉燕,眼圈竟微微有些發紅,帶著一種真摯的哀傷:“所以我這次回來,看到山哥兒也……也走了,心裡真是……五味雜陳。看到你,能把‘桂香齋’重新拾掇起來,我是既難過,又欣慰。”
這番話,情真意切,配上那泛黃的老照片,極具感染力。曉燕的心防,在不自覺中,又鬆動了幾分。
“林老板,”韓淑珍握住曉燕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溫涼細膩,“我知道你難。周啟明那些人,不過是跳梁小醜。有我在,他們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欺負你。合作的事,我們可以慢慢商量,不著急。關鍵是,咱們是一家人,得把這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守住,傳下去!”
一家人……守住……傳下去……
這幾個詞,重重地敲在曉燕心上。她看著韓淑珍那雙此刻顯得無比真誠的眼睛,又看看照片上馮青山父母年輕的麵容,一時間,心亂如麻。
這頓“認親宴”,韓淑珍沒有再提投資的具體條款,隻是不斷地回憶往事,傾訴“親情”,描繪著“桂香齋”在南洋光複後的美好前景。曉燕聽著,時而感動,時而恍惚。
直到宴席結束,韓淑珍將曉燕送到飯店門口,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曉燕,以後就彆叫韓女士了,生分。叫我表姨吧。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
曉燕看著韓淑珍坐進皇冠轎車離去,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春風拂麵,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覺得心裡那團迷霧,更濃了。
這位“表姨”的出現,究竟是命運的轉機,還是另一個更精致的陷阱?那泛黃照片上的親情,又能經得起幾分利益的考驗?
她抬起頭,望著省城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這抉擇之難,遠比麵對周啟明的明槍暗箭,更讓人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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