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那聲稱呼，曉燕在喉嚨裡滾了幾滾，終究是沒能叫出口。韓淑珍倒也不甚在意，依舊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說著體己話，那輛皇冠轎車也時不時出現在作坊附近，或是送來些昂貴的進口點心，或是幾塊據說是從香港帶來的時新料子。韓淑珍不再急著談投資合同，隻說是讓曉燕“慢慢考慮”，姿態放得極低，關懷做得十足。
這溫水煮青蛙般的親近，比周啟明赤裸裸的威脅更讓曉燕感到不安。她像是被困在一張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的蛛網裡，掙不脫，甩不掉。顧知行那邊托人打聽韓淑珍香港背景的消息，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回音。
這天，韓淑珍又來了，這次沒坐轎車，隻帶著那個沉默的司機，說是想去給馮青山掃掃墓。曉燕無法推辭，隻得陪著一起去。
馮青山的墳，在城郊一處荒僻的土坡上，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隻有一個小小的土包，前麵插著塊簡陋的木牌，寫著他的名字。韓淑珍站在墳前，久久不語，隻是用手帕輕輕擦拭著那木牌上的塵土，末了，竟真的落下幾滴淚來。
“山哥兒，苦了你一輩子……”她哽咽著，“表妹回來晚了……”
曉燕站在一旁，看著她悲傷的模樣，心裡那點疑慮，又被這眼淚衝淡了幾分。或許，這位表姨，是真的念著舊情的？
從墓地回來，韓淑珍的情緒似乎一直很低落。車子沒有回城裡，而是拐向了另一個方向，開進了離城更遠的一個古鎮。青石板路，白牆黛瓦，小橋流水，與省城的喧囂恍如兩個世界。
車子在一座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祠堂前停下。這祠堂不算宏偉，門楣上的木雕也有些斑駁，但整體還算齊整。
“這是我馮家的老祠堂。”韓淑珍下了車，望著那緊閉的朱紅木門，語氣帶著一種複雜的感慨，“當年姑母出嫁前，就是在這裡拜的祖宗。後來……就再沒回來過了。”
她示意司機上前叩門。良久，一個佝僂著背、穿著粗布褂子的老頭才慢騰騰地來開了門，疑惑地看著門外這幾位不速之客。
韓淑珍上前，用帶著吳語腔調的本地話跟那老頭說了幾句，又塞過去一卷東西。老頭猶豫了一下，側身讓她們進去了。
祠堂裡光線昏暗，彌漫著香火和舊木混合的氣味。正中的神龕上，層層疊疊供奉著許多牌位。韓淑珍徑直走到神龕前，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尋著。曉燕也跟著看去，隻見那些牌位上刻著的，多是“馮”姓。
終於，韓淑珍的目光定格在神龕中層靠右的一個牌位上。那牌位相較於旁邊的，顯得格外新淨，像是剛擺放上去不久。上麵赫然刻著——“顯妣馮母韓氏秀娥之位”！
姑母的牌位？！
曉燕的心猛地一跳！馮青山母親的名字，她聽韓淑珍提起過，正是叫韓秀娥！這牌位……難道韓淑珍真的早就回來過，並且安放了她姑母的靈位？
韓淑珍看著那牌位，眼圈又紅了，她點燃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將香插入香爐，嘴裡低聲念叨著：“姑母，淑珍來看您了……您和山哥兒，在那邊團聚了，也該安心了……”
她回過頭，淚眼婆娑地對曉燕說：“你看，姑母到底還是回了馮家祠堂。我這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求了族裡的老人，把姑母的牌位請了回來。她苦了一輩子，總不能死了，還是個孤魂野鬼……”
眼前這祠堂，這牌位，這情真意切的眼淚，像一連串沉重的砝碼，壓得曉燕心裡的天平，徹底傾向了相信這一邊。連馮師傅母親的牌位都請回來了，這份心，還能是假的嗎？
她看著韓淑珍悲傷的側臉，心中湧起一股愧疚，覺得自己之前的懷疑，實在是有些小人之心了。
“表……表姨，”曉燕終於艱難地開了口，聲音有些乾澀，“您彆太難過了……馮師傅和馮奶奶在泉下，會知道您的心意的。”
韓淑珍握住曉燕的手，用力點了點頭：“好孩子，你明白就好。咱們是一家人，往後，互相扶持著，一定能把‘桂香齋’辦好，告慰你馮師傅和姑母的在天之靈！”
從祠堂出來，坐回車上，曉燕的心境已然不同。她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園景色，第一次覺得，或許這位表姨，真的是她絕境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有她在，周啟明那些人，應該不敢再那麼囂張了吧？重建鋪麵的資金，似乎也有了著落。
韓淑珍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柔聲道：“曉燕，合作的事，你再想想。表姨不逼你。不過，眼下有樁小事，或許你能幫表姨一個忙。”
“表姨您說。”曉燕此刻已是戒心大減。
“也不是什麼大事。”韓淑珍笑了笑，“我這次回來，除了看望你們，也是想替姑母完成一樁心願。她生前最惦記的，就是‘桂香齋’幾樣失傳的點心，尤其是那‘金絲蜜棗’和‘桂花定勝糕’。我聽說，山哥兒把方子都留給了你？能不能讓表姨看看，也算是全了姑母的念想？”
看方子？！
曉燕剛剛放鬆的心弦，瞬間又繃緊了！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從認親到掃墓，再到祠堂牌位，這最後，還是落到了方子上！
她看著韓淑珍那張依舊掛著溫和笑意的臉，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這親情的麵紗之下，包裹的，果然還是那顆覬覦秘方的心！
隻是，這一次，她用的方式，更高明，也更讓人難以拒絕。
曉燕的手心，瞬間沁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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