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凍得發青的死人臉上,噗噗悶響。陡坡上那場慘烈搏殺的血腥氣還沒散儘,風卷著冰碴子往人骨頭縫裡鑽。趙宸癱在雪窩子裡,半邊身子陷在汙雪血泥裡,靛藍冰殼碎得跟摔爛的瓦罐底似的,底下皮肉翻著黑紫的凍瘡口子,血水混著冰碴子凝成暗紅的冰坨子。氣兒弱得幾乎聽不見,就剩嘴角那點黑血痂子還在一抽一抽地往外滲粘稠的冰血絲子。左眼死閉著,眼皮底下那圈凍裂的黑痂腫得發亮。
高陽蜷在旁邊雪坑裡,厚棉被裹得就露個發頂,那條被趙宸冰爪子死扣著的右腿僵得跟凍硬的柴火棍子似的,靛藍邪光順著腿杆子往上爬,皮底下鼓得跟塞了千百條活蛇,突突直跳。大腿根那塊破皮的地方,冰錐子尖又往外拱出來一截,青黝黝的錐尖凝著點暗紅的血冰碴子,在風雪裡幽幽閃著光。
老藥頭佝僂著背,枯樹皮似的手哆嗦著,想掰開趙宸那隻死死扣著高陽腳踝的冰爪子。那爪子凍得跟鐵鑄的似的,靛藍冰殼裂口裡翻著黑紫的爛肉,一股子混著硫磺和爛肉凍透的惡臭直往鼻子裡鑽。老頭試了幾下,冰殼子紋絲不動,反倒把自己凍裂的指頭又崩開幾道血口子。他渾濁的老眼掃過趙宸那張死氣沉沉的臉,又瞅瞅高陽那條邪光亂竄的腿,喉嚨裡滾出幾聲含混的咕嚕,像是破風箱卡了痰。
“藥頭爺爺…”燕七小臉煞白,縮在旁邊,凍得嘴唇發紫,聲音抖得不成調,“將軍他…他手…”
“閉嘴!”老藥頭低吼一聲,渾濁的老眼裡血絲密布,枯瘦的手猛地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抖開,裡頭是長短不一的靛黑色木針,針尖閃著幽藍的寒光。他看也不看,捏起最長最粗的一根,對著趙宸那隻冰爪手腕內側一處被冰殼裂縫覆蓋的烏青筋絡,狠狠紮了下去!
噗!
木針入肉,發出一聲悶響。針尖刺入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卻帶著刺骨冰寒的靛藍霧氣順著針身嗤地冒了出來!
趙宸毫無知覺的身體猛地一顫!覆蓋冰殼的右半邊臉肌肉瘋狂抽搐!冰殼深處那些毒蟲般的符線驟然暴亮!瘋狂扭動!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股更大的、粘稠得如同黑油、夾帶著無數米粒大小靛藍冰晶碎塊的黑血!猛地從他撕裂的嘴角嗆射而出!噴了老藥頭一臉一身!
“呃啊——!!!”高陽也同時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嚎!裹在厚被裡的身體痛苦地向上弓起!那條被冰爪扣住的右腿皮下搏動的靛藍邪光瞬間亮到刺目!大腿內側那點冰錐尖端妖芒爆閃!一股更加陰寒的氣息如同毒蛇般順著冰爪反噬回去!狠狠撞在趙宸體內混亂的冰毒本源上!
兩人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捆死的困獸,在瀕死的邊緣瘋狂撕咬角力!每一次冰毒與邪印的碰撞,都帶來更劇烈的反噬和痛苦!
風雪更緊了。嗚咽的風聲卷著陡坡下方官道上傳來的、如同海嘯般的哭嚎嘶吼,隱隱約約,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望和瘋狂,不斷衝擊著陡坡上死寂的空氣。
“下…下雪了…活不成了啊…”
“娘…娘你醒醒…彆睡…”
“娃兒…娃兒沒氣了…凍硬了…”
“天殺的…開開城門吧…給條活路啊…”
哭喊聲、哀嚎聲、咒罵聲、還有瀕死的呻吟,混在風雪的嗚咽裡,如同無數冤魂在耳邊泣血哭訴。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陡坡邊緣的雪堆後麵,幾個蜷縮在一起、凍得瑟瑟發抖的黑影動了動。是幾個之前混亂中僥幸逃上陡坡、縮在背風處等死的流民。一個頭發花白、臉上糊滿凍瘡血痂的老婆子,懷裡死死抱著個裹在破麻布片裡、早已凍得僵硬發紫的嬰兒屍體。嬰兒的小臉青紫,眼睛半睜著,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老婆子枯樹皮般的手一遍遍摩挲著嬰兒冰冷的小臉,渾濁的老淚混著臉上的血痂凍成了冰溜子,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老貓哀鳴般的嗚咽。
旁邊一個斷了條胳膊、傷口用臟布胡亂裹著的漢子,靠著塊石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坡下那片混亂的難民潮,嘴唇哆嗦著,無意識地反複念叨:“…糧…征糧…全征走了…一粒沒剩…全征走了…”
更遠處,一個瘦得脫了形、裹著件單薄破襖的少年,蜷在雪地裡,懷裡緊緊摟著個同樣瘦小的女孩。女孩臉色死灰,眼睛緊閉,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少年把自己的破襖又往妹妹身上裹了裹,赤著凍得烏紫的上身,牙齒打顫,眼神裡全是麻木的絕望。
風雪卷著坡下的哭嚎撲上來,刮在臉上,帶著冰碴子和更深的寒意。
老藥頭剛給趙宸紮完針,正用塊破布擦著臉上腥臭的黑血冰碴子,渾濁的老眼掃過那幾個蜷縮的流民,尤其是那老婆子懷裡凍僵的嬰兒屍體,枯瘦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就在這時!
坡下官道那片混亂的難民潮邊緣!
一陣更加淒厲尖銳的哭嚎猛地炸響!蓋過了風雪!
“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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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一個披頭散發、身上破襖被撕得稀爛、露出大片凍得青紫皮肉的婦人!如同瘋魔般從人群裡衝了出來!踉蹌著撲倒在官道旁的雪地裡!她懷裡死死抱著一個看起來隻有五六歲、同樣衣衫襤褸、凍得小臉發青的男娃!
婦人臉上糊滿了泥汙和淚冰,眼睛腫得隻剩兩條縫,卻爆發出令人心悸的絕望與瘋狂!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珠子死死瞪著陡坡上方!風雪中若隱若現的、那座如同洪荒巨獸般盤踞的京都城牆輪廓!用儘全身力氣!發出泣血般的嘶嚎:
“征糧!征糧!征你娘的喪良心糧啊——!!!”
“家裡的糧缸子!耗子洞都掏乾淨了!連炕席底下的陳年穀種都刮出來交了!!”
“交不上!交不上就是通狄的奸細!!”婦人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村頭的王老栓!就為少交半鬥陳粟!讓那些穿狗皮的衙役活活用鞭子抽死在打穀場上!血把凍土都染紅了!!”
“我男人…我男人氣不過…頂了一句…”婦人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氣聲,眼淚混著鼻涕凍在臉上,“被…被那些天殺的…當胸捅了個窟窿…腸子…腸子流了一地…還沒咽氣…就…就被拖去填了護城河的冰窟窿…連屍首都尋不見啊——!!!”
她懷裡的男娃似乎被母親的瘋狂嚇到,哇地一聲哭出來,聲音微弱嘶啞:“娘…我餓…我冷…”
婦人猛地低下頭,死死摟住懷裡的孩子,臉埋在孩子凍得發紫的脖頸間,肩膀劇烈地抽動,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母獸般的嗚咽:“娃啊…娘的娃啊…是娘沒用…是娘護不住你爹…護不住你啊…”
風雪嗚咽,婦人的哭嚎如同刀子,狠狠紮在每一個聽到的人心上。
陡坡上,那個抱著凍僵嬰兒的老婆子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坡下那對母子,乾裂的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懷裡的死嬰抱得更緊。
斷臂漢子空洞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波動,是刻骨的仇恨和痛苦,他那隻完好的手死死摳進凍土裡,指甲縫裡滲出血絲。
赤身少年摟著妹妹的手收得更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老藥頭擦血的手停住了,渾濁的老眼深處,一點冰冷的寒芒如同淬毒的針尖,一閃而逝。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衣角一塊油膩的補丁,那底下,硬邦邦地硌著那塊從死人肚子裡摳出來的“翊”字鐵牌。
就在這時!
陡坡下方!官道靠近城牆的方向!
一陣更加狂暴的騷動如同炸開的馬蜂窩般爆發!
“滾開!都滾開!擋了督糧隊的道!找死嗎?!”
“媽的!一群臭要飯的!滾遠點!彆臟了大爺的馬!”
粗暴的嗬斥聲和鞭子抽打皮肉的脆響!混合著流民淒厲的慘叫和哭嚎!猛地撕裂風雪!
隻見一隊約莫二十餘騎!人高馬大!穿著厚實嶄新的羊皮襖子!外罩半舊皮甲!腰挎彎刀!手持馬鞭的彪悍騎士!正粗暴地驅趕著官道上擁擠的流民!試圖在混亂中開辟出一條通道!
這些騎士顯然不是普通軍卒,個個神情倨傲凶悍,馬鞭揮舞間毫不留情!一個躲閃不及的老漢被鞭梢狠狠抽在臉上,頓時皮開肉綻,慘叫著捂臉倒地!旁邊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被驚馬撞倒,懷裡的孩子脫手飛出,摔在凍硬的官道上,發出微弱的啼哭!婦人哭喊著撲過去,卻被馬蹄狠狠踏中小腿,骨頭斷裂的哢嚓聲清晰可聞!
“是…是督糧隊…”坡上那個斷臂漢子看著那些凶神惡煞的騎士,尤其是他們皮甲胸口位置隱約可見的一個模糊的狼頭烙印,眼中爆發出刻骨的怨毒和恐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大殿下府上…圈養的…豺狗…”
“征糧…又是征糧…”抱著死嬰的老婆子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渾濁的老淚混著血痂滾落,“…寒冬臘月…河都凍透了…哪來的新糧…這是要…要絕戶啊…”
混亂中,一個穿著驛卒號衣、滿臉凍瘡的乾瘦漢子,似乎是被那些督糧隊的騎士驅趕得急了,慌不擇路,連滾帶爬地朝著陡坡方向逃來!他身後,一個督糧騎士獰笑著策馬追來,手中馬鞭高高揚起,眼看就要抽下!
那驛卒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狼狽不堪地衝上陡坡,正好撲倒在離老藥頭他們不遠的一處雪窩子裡。他驚魂未定地回頭看了一眼坡下追來的騎士,又看了看雪地裡如同死屍般的趙宸和高陽,還有旁邊那幾個縮成一團的流民,臉上露出混雜著恐懼和絕望的神色。
“跑…跑什麼跑!”坡下那督糧騎士勒住馬,鞭子指著坡上的驛卒,罵罵咧咧,“媽的!見了督糧隊不跪地磕頭!還敢跑?活膩歪了?滾下來!把你們驛站裡藏的陳糧都給大爺交出來!一粒不許剩!”
驛卒嚇得渾身哆嗦,跪在雪地裡連連磕頭:“軍…軍爺饒命…驛站…驛站早就空了…耗子都餓跑了…真…真沒糧了啊…”
“放屁!”騎士一鞭子抽在旁邊的凍土上,濺起一片雪沫子,“當老子是傻子?沒糧?沒糧你們這些臭蟲靠什麼活?嗯?”他目光陰冷地掃過陡坡上的人,最後落在趙宸和高陽身上,尤其是高陽身上那件雖然臟汙、但質地明顯不凡的厚棉鬥篷上,眼中閃過一絲貪婪,“沒糧?那這娘們身上裹的是什麼?扒下來!給大爺抵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