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宸裹著件半舊的靛青棉袍，歪在靠牆一張鋪了薄褥子的圈椅裡。袍子裹得嚴實，隻露個腦袋。右半邊臉那層靛藍冰殼子裂得跟摔過的凍河麵似的，細紋底下筋肉突突直跳，偶爾牽動嘴角新糊的黑藥膏子，滲出來點帶著冰碴子的黑血絲。他眼皮半耷拉著，勉強還睜著的那隻左眼，瞳孔深處那點血光黯得跟快燒儘的炭灰似的，沒什麼神采，空茫茫地望著對麵牆上被油煙熏黑的一塊汙跡。
高陽癱在旁邊另一張鋪了厚墊子的軟椅上，裹著厚實的狐裘鬥篷，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點慘白的下巴尖。鬥篷底下，那條被厚布裹緊的右腿僵直地搭在腳踏上，裹傷布纏得死緊，可布底下，小腿肚子那塊皮肉，靛藍的印子跟活水似的，一股一股從腳腕子直往大腿根上漫。她人昏沉沉的，偶爾身體不受控地輕顫一下，喉嚨裡滾出半聲壓不住的抽氣。
燕七縮在角落一張小馬紮上，小臉熬得焦黃，眼珠子摳摳著，全是紅血絲，手裡攥著塊半濕的破布，緊張地盯著門口。
老藥頭佝僂著背，站在趙宸椅子後頭陰影裡，渾濁的老眼半眯著，像在打盹，枯樹皮似的手攏在袖子裡，指頭無意識地撚著袖口一塊油膩的補丁，底下硬邦邦地硌著那塊“翊”字鐵牌。
大堂裡死寂，隻有油燈爆芯的劈啪聲和門外風雪的嗚咽。
門軸子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被兩個穿著驛卒號衣的漢子用力推開。一股裹著雪沫子的寒氣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燈火一陣亂晃。
馮保裹著簇新的紫貂鬥篷，抱著金絲琺琅手爐，一張白胖臉堆著笑，側著身子讓開門口。他身後，一個穿著明黃團龍箭袖常服、外罩玄色貂領大氅的身影，在幾名金鱗衛的簇擁下，邁步走了進來。
是大皇子趙稷。
他身形高大，麵容與趙宸有幾分相似，卻更顯雍容。隻是此刻眉宇間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憂慮和長途跋涉的疲憊。他目光掃過大堂，掠過角落裡昏沉的高陽，最後落在圈椅裡氣息奄奄的趙宸身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打量一件破損古玩般的審視，隨即迅速被濃濃的關切取代。
“三弟！”趙稷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和痛惜，快步上前，在趙宸椅前半步處停下，微微俯身，“你…你受苦了！”他目光落在趙宸臉上那層妖異的靛藍冰殼和嘴角滲出的黑血絲上，眉頭緊鎖，痛心疾首，“朔風關一戰，你為我大乾立下不世之功！卻遭此毒傷折磨…是皇兄…是朝廷對不住你啊！”
他身後，馮保尖著嗓子幫腔：“是啊王爺！大殿下聽聞您重傷，憂心如焚！連夜冒雪從京郊彆苑趕來！一路風塵仆仆，連口熱茶都沒顧上喝！就為著親眼看看您！這份手足之情，感天動地啊！”
趙稷擺擺手，止住馮保的話，目光懇切地看著趙宸：“三弟，京中禦醫早已在府中候著，最好的藥材也已備齊。皇兄此來，就是接你回京！定要傾儘全力，治好你的傷！”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至於那些膽敢傷你的狄戎宵小…還有那些…那些膽大包天、竟敢在歸途設伏的狂徒…皇兄向你保證！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將他們碎屍萬段！為你討回公道！”
他說話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一旁昏沉的高陽，在她那條裹著厚布的右腿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捉摸的幽光。
趙宸那隻勉強睜著的左眼，瞳孔深處那點黯淡的血光微微跳動了一下。他喉嚨裡滾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被湧上的血腥氣嗆住，發出一陣壓抑的咳嗽，嘴角的黑血絲又滲出來一些。
趙稷見狀，臉上痛惜之色更濃。他直起身，朝身後揮了揮手。
一個穿著王府管事服色、麵容精乾的中年人立刻上前，手裡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一隻造型古樸、通體黝黑、邊緣鑲嵌著一圈暗金色饕餮紋的陶土大碗。碗旁邊，是一個同樣材質、略小些的酒壇子，壇口用紅泥封著。
“三弟，”趙稷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撫慰人心的溫和力量，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還記得這個嗎？”
他指著托盤上的黑陶大碗：“當年在漠北軍營，你我兄弟三人，歃血為盟，共飲此碗！立誓同生共死，共扶社稷！此碗，便是見證！”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趙宸：“今日，皇兄帶來這壇窖藏二十年的‘兄弟血’！便是要與你再飲此碗！一為慶賀你朔風關大捷，揚我國威！二為替你驅散邪毒，祈佑安康！三為…”他聲音微沉，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告慰那些為護你周全、血染歸途的忠魂！你我兄弟齊心！必讓那些魑魅魍魎！血！債！血！償！！！”
馮保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拍開酒壇上的紅泥封。一股極其濃鬱、帶著陳年窖藏特有醇厚、卻又隱隱透著一股奇異甜香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酒香鑽入鼻腔，竟讓人精神微微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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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保抱起酒壇，將壇中琥珀色的酒液緩緩注入那隻古樸的黑陶大碗中。酒液粘稠，在碗中蕩漾，映著油燈昏黃的光，泛著誘人的光澤。
趙稷親手端起那隻盛滿酒液的黑陶大碗，雙手捧起，遞到趙宸麵前。他臉上帶著兄長特有的關切與不容拒絕的期許：“三弟！飲了這碗酒！我們兄弟！一同回京！”
酒香濃鬱，帶著奇異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
趙宸那隻勉強睜著的左眼，瞳孔深處那點黯淡的血光，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晶，驟然劇烈跳動起來！！！
覆蓋靛藍冰殼的右半邊臉肌肉猛地抽搐！冰殼深處那些毒蟲般的符線瞬間暴亮！瘋狂扭動搏動！厚實的冰殼表麵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哢哢”聲！蛛網般的裂紋瞬間蔓延開來！！！
一股粘稠、散發著濃烈硫磺惡臭、夾帶著無數細小尖銳靛藍冰晶碎塊的黑血！
噗——！！！
猛地從他緊咬的牙關縫隙中狂噴而出！！！
如同噴泉般射向半空！濺落在冰冷的地麵上！瞬間凍結成一片片散發著死亡寒氣的暗紅冰花！！！
“呃啊——！！！”
旁邊昏沉的高陽也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短促慘嚎！裹在狐裘裡的身體痛苦地向上弓起！那條僵直的右腿在厚布下瘋狂搏動！大腿內側那點破皮而出的靛藍冰錐尖端！驟然亮起刺目的妖光！一股更加陰寒的氣息從她身上彌漫開來！
趙稷端著酒碗的手猛地一僵！臉上那恰到好處的關切和痛惜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驚愕和…一絲被冒犯的陰鷙！但他反應極快，那點異色瞬間被更深沉、更濃烈的痛惜取代！
“三弟！”他聲音拔高，帶著真切的焦急，“你…你怎麼樣？！快！快傳…”
“酒…”
一個極其嘶啞、破碎、如同兩塊生鏽鐵片在冰窟裡摩擦的聲音，猛地打斷了趙稷的話！
聲音來自趙宸！
他那隻勉強睜開的左眼！瞳孔深處那點黯淡的血光如同被澆入滾油的殘炭！轟！然！爆！燃！！！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冰毒死氣與滔天暴戾的恐怖氣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轟然從他體內爆發出來！！！
覆蓋靛藍冰殼的右半邊身軀瘋狂震顫！冰殼在劇震中寸寸龜裂！無數細密的靛藍符線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冰殼下瘋狂扭動！搏！跳！！！
他那隻還能勉強看出人形的左手！五根被凍得青紫、指甲縫裡嵌滿黑泥冰碴的手指！猛地！死死！摳！進！了！圈椅的硬木扶手裡！！！
堅硬的扶手木料在他指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被摳出五個深陷的凹坑！木屑紛飛！！！
趙宸的頭顱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抬了起來！
那隻暴睜的左眼！瞳孔深處燃燒著地獄熔岩般的血焰！死死！死死！釘在趙稷那張凝固著關切與痛惜的臉上！
目光如同燒紅的鋼針！帶著洞穿一切虛偽的冰冷與暴戾！狠狠紮進趙稷的眼底深處！！！
“這酒…”趙宸喉嚨裡滾出沙啞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燒紅的鐵水裡撈出來的冰坨子，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血腥氣，“…是慶功酒…”
他沾滿黑血冰碴的嘴角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混合著無儘嘲諷與刻骨冰寒的弧度！
“…還是…”
“…斷！頭！酒？！！！”
最後三個字！如同三柄燒紅的巨錘！裹挾著滔天的怒火與死寂的冰寒！狠狠砸在死寂的大堂之中！！！
轟！！！
趙宸那隻摳進扶手的左手猛地向外一拔！
帶起一片飛濺的木屑！
覆蓋著厚厚靛藍冰晶、五指扭曲如魔爪的右手！
如同掙脫了最後枷鎖的凶獸！
帶著撕裂空氣的低沉厲嘯！
快！逾！閃！電！！！
狠狠！
抓！向！
趙稷手中！
那隻盛滿了琥珀色酒液、邊緣鑲嵌暗金饕餮紋的！
黑！陶！大！碗！！！
“王爺小心！”馮保尖利的驚叫卡在喉嚨裡！
趙稷瞳孔驟然收縮！他反應不可謂不快！端著酒碗的手本能地向後一縮！
晚了！
那隻覆蓋著靛藍玄冰、散發著刺骨死氣的魔爪！
如同擁有生命！
精準無比地！
避開了趙稷縮回的手腕！
五指如鉤！
狠狠！
扣！住！了！碗！沿！！！
鐺——！！！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金石交鳴！
黑陶大碗在冰晶魔爪的巨力下劇烈震顫！碗中琥珀色的酒液猛地激蕩！潑灑出大半！淋在凍硬的地麵上！瞬間凍結成一片散發著奇異甜香的冰晶！
趙稷隻覺一股難以抗拒的冰寒巨力順著碗身猛灌而下！震得他虎口發麻！整條手臂都瞬間麻痹！他下意識地鬆手！
晚了！
趙宸那隻冰爪死死扣著碗沿！猛地向！上！一！舉！再！向！下！狠！狠！一！摜！！！
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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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恐怖爆響！！！
那隻承載著兄弟盟誓、象征著往昔情誼的黑陶大碗！
在趙宸那隻覆蓋著靛藍玄冰的魔爪中！
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晶！
轟！然！爆！裂！！！
無數黝黑的陶片混合著凍結的酒液冰晶！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朝著四麵八方激射開來！！！
碎片如同鋒利的刀刃！狠狠刮過趙稷的蟒袍下擺！撕裂錦緞！在他華貴的靴麵上留下數道深痕！凍結的酒液冰晶濺在他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馮保尖叫著抱頭鼠竄！臉上被飛濺的陶片劃開一道血口！
幾名金鱗衛下意識地拔刀護在趙稷身前！刀鋒劈開飛射的碎片！發出叮當脆響！
大堂內一片狼藉！破碎的陶片和凍結的酒液冰晶散落一地！
趙宸依舊端坐在圈椅中。
那隻暴睜的左眼！瞳孔深處燃燒的血焰如同凝固的熔岩！死死釘在趙稷那張因驚怒而微微扭曲的臉上！
覆蓋靛藍冰甲的右手緩緩收回！五指箕張！掌心！赫然！躺著幾塊最大的、還帶著暗金饕餮紋的黝黑陶片！
他沾滿黑血冰碴的嘴唇極其緩慢地翕動著，聲音嘶啞破碎，卻如同九幽寒冰般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萬載玄冰的酷寒與斬斷一切的決絕！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氣裡：
“碗…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