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的銅鶴燈還燃著殘燭，殿門外的漢白玉階上落著薄霜。七皇子趙棠裹著玄色鬥篷，被老太監王德全攙著胳膊，踉蹌著衝上丹墀。他小臉煞白如紙，睫毛上還沾著霜花，懷裡卻緊緊抱著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繈褓——那繈褓一角正滲出暗紅的血，在青石板上洇出個小小的紅梅。
父皇！趙棠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咬得極重，兒臣有證！
殿內剛散的朝臣們聽見動靜，紛紛回頭。隆慶帝正捏著茶盞的手頓住，茶水濺在龍袍上，暈開團暗黃的水痕。他望著階下那個搖搖欲墜的小身影，喉結動了動：棠兒，可是出了什麼事？
王德全顫著手捧起繈褓，繈褓裡傳出細弱的哭嚎，像小貓撓心似的紮人。趙棠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霜水，指尖凍得通紅，卻仍緊緊攥著繈褓的係帶：昨兒夜裡，兒臣跟著王公公去亂葬崗送冬衣。那墳堆裡有個新挖的土坑，露出半截小胳膊...王公公說，那是劉大柱的遺孀。
劉大柱？戶部尚書皺起眉，可是前日投河自儘的那個？
趙棠點頭，聲音發顫：他媳婦...懷裡有這個。他小心翼翼掀開繈褓一角，露出裡麵半片染血的粗布——布上用指甲摳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還我田，祭我夫。血字周圍的布料被凍得硬邦邦的，像塊凝固的血餅。
兒臣問過守墳的老周頭，趙棠吸了吸鼻子，他說劉大柱走前，他媳婦挺著肚子跪在田埂上罵了三天三夜。說劉大柱為了討好趙恒殿下，把自家十畝良田獻了出去，換來的撫恤銀連口薄棺材都買不起！他的聲音突然拔高，昨兒夜裡下了場凍雨，那媳婦就...就凍死在那田埂上，懷裡還揣著沒送出去的狀紙！
殿內死寂。那幾個歪扭的血字像針，紮得人後頸發疼。李存仁突然想起前日在亂葬崗見過的那個新墳，想起守墳老頭抹著眼淚說的話：那媳婦臨死前抓著我的手，說求青天大老爺，替我家娃兒討回這十畝地...
荒謬！劉琨突然站起，三角眼瞪得溜圓，劉大柱投河是自尋短見，他媳婦凍死更是意外！七皇子莫不是被人教唆，拿這等小事來擾亂朝綱？
小事？趙棠猛地抬頭，眼尾泛紅，劉大柱的媳婦肚子裡還懷著孩子！這孩子...這孩子是劉大柱的遺腹子！他掀開繈褓，露出裡麵皺巴巴的小臉，兒臣把他抱來了！他才剛滿七個月，還沒來得及看這世道是什麼樣！
繈褓裡的嬰孩似乎聽懂了話，哭聲陡然拔高，細弱的身子在地上掙動。趙棠連忙蹲下身，用自己的鬥篷裹緊他：父皇您看！他手腕上還戴著銀鎖片，是劉大柱走前用最後半塊碎銀打的！鎖片上刻著長命百歲——可他連滿月都沒熬到！
隆慶帝的手指深深掐進龍椅扶手。他望著那孩子手腕上的銀鎖，又看了看趙棠凍得發紫的指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還是皇子時，在民間見過的那個跪在雪地裡求糧的婦人。那時他跪在旁邊，聽著婦人哭著說求皇上開倉放糧，救救我家娃兒，可最終...他垂下眼，喉間泛起苦澀。
陛下！趙棠突然拽住他的龍袍下擺，兒臣不是來鬨事的！劉大柱的媳婦臨死前說，她把地契藏在灶膛裡了！隻要父皇派人去查，定能找到證據！他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紙，這是守墳老周頭按的手印，他說願意作證！
殿內忽然響起抽噎聲。不知哪個女官捂住了嘴，肩膀微微發抖。隆慶帝望著趙棠通紅的眼尾，又看了看那孩子臉上的青紫，終於開口：傳...傳刑部侍郎！
父皇！趙恒突然從班中站起，玄色蟒袍上的金線晃得人眼花，七弟這是在汙蔑臣！劉大柱投河前曾來府裡求過臣，說要獻地換銀給媳婦治病。臣念在同僚份上，才收了他的地契！他轉向隆慶帝，臣這裡還有劉大柱親筆寫的地契存根！
趙棠猛地扭頭看向趙恒，小臉漲得通紅：那地契上寫著自願獻地，可劉大柱的媳婦說，他是被人拿刀逼著按的手印！他從繈褓裡摸出塊染血的碎布，這是他媳婦的裹腳布，上麵有刀痕！王公公可以作證！
王德全顫著手接過碎布，老淚縱橫：回陛下，老奴昨兒夜裡確實見著...見著劉大柱媳婦的裹腳布上有血口子，像是被利器劃的...
隆慶帝的目光在趙恒的慌亂、趙棠的堅定、碎布上的血痕間來回掃視。他突然想起李存仁呈上的那疊血書，想起張九齡供詞裡提到的六成送入大皇子府庫——原來那些銀子，是從這些賣兒賣女的百姓嘴裡摳出來的！
來人！隆慶帝猛地站起身，龍袍上的金線被帶得獵獵作響，去亂葬崗！把劉大柱的媳婦挖出來！驗她的屍首！查她的灶膛！他又轉向趙恒，聲音冷得像冰，大皇子，你府上的地契存根，也一並呈上來！
趙恒的臉色瞬間慘白。他望著階下那個抱著嬰孩的小身影，突然想起幼時趙棠摔在他懷裡哭的模樣——那時這孩子總愛拽著他的衣角喊，如今卻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幾個侍衛抬著副薄棺衝進來，棺蓋上還沾著泥。趙棠撲過去掀開棺蓋，裡麵躺著個麵容枯槁的婦人，肚子微微隆起，手腕上戴著半塊銀鎖——正是他方才描述的模樣。
父皇！趙棠的聲音啞了，這是劉大柱的媳婦。她...她肚子裡還有個孩子。
隆慶帝走下龍椅，親手掀開婦人的蓋布。婦人的手指還保持著摳地的姿勢，指甲縫裡全是泥，掌心裡攥著半塊碎布——正是趙棠方才拿出的那塊。
傳仵作！皇帝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驗屍！查地契！朕倒要看看，這大梁的官，到底有多黑！
趙棠抱著嬰孩退到一旁，小臉仍白得像紙，卻挺直了脊背。他望著父皇鬢角的白發，忽然想起母妃臨終前說的話：棠兒，要做個能為百姓撐腰的皇。此刻他終於明白，有些事，比保住皇子的麵子更重要。
殿外的寒風卷著雪花灌進來，吹得燭火搖晃。那嬰孩的哭聲漸漸弱了，卻仍在堅持。趙棠輕輕拍著他的背，輕聲道：彆怕，皇叔替你討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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