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淵話音方落,眾人目光便齊刷刷凝在他身上——有人眼底浮起不屑,有人麵露訝異,更有人壓低聲音與身旁人竊竊私語,嘀咕著這人究竟什麼來曆。
莫姊姝美眸掠過一絲焦急,偏偏她此刻背對著那人,阿閔瞧不見她的神色。若此時開口勸阻,難免落了不敬的話柄。她在心底暗罵一聲“呆子”。裴令公分明是來刁難的,他卻偏要湊上去觸黴頭,難道不知此刻站出來,便是要替人背那黑鍋麼?
崔伽羅與表哥庾舟也在陪客之列,麵上神情說不出的複雜,二人對視一眼,後者抿唇,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莫長史皺了皺眉,使勁的朝他使眼色,讓他找個由頭退下,謝山長這明擺著要遣將鬥陣,這傻小子出來冒這個風頭做什麼,這要是出了洋相,這樂子可就大了。
誰也沒有謝山長無奈,他本來已經想好了人選,誰能想到這孩子怎麼蹦出來的?
罷了,時也命也,今日尼山書院,這麵子是丟定了,回頭再說吧。
“溧水村秦淵……”裴令公撫須,我以為他這老友要派什麼名士出來,結果卻來了個庶族平民,沒有家學傳承,年紀又是這樣小,能有什麼積累。
算了,不為難了,再出那些生僻問題倒顯得自己為難了。
“你聽好了,《左傳·莊公十年》曹劌論戰,曹劌以肉食者鄙論政,然魯莊公納諫用之,此二人言行可稱明君,賢臣乎?何以見得?”
莫姊姝在後麵鬆了口氣,心想還好,不過是普通的問題,以他的才學應付得來。
秦淵不卑不亢,躬身答道:“賢臣以才輔政,明君以虛納才,賢臣清醒知責,躬身踐行,明君自察其短。借才成事,此即納諫與識才的核心,賢在“以才濟世”,明在“以容成治”,晚輩願稱其為君臣共治的經典範式。”
裴令公看他年紀雖輕,但氣度從容,麵對他絲毫不見怯場,一時間心中生出些許好感。
“答得還算是妥帖,算你過了,可容我再問?”
“請令公指教。”
裴令公輕笑一聲,發問道:““戎狄豺狼,不可厭也。”
“出自《左傳·閔公元年》,是管相國對齊桓公說的話,喻戎狄如同豺狼,欲望無法滿足,諸侯國相互親近,不能舍棄,當時狄人攻打邢國,管相國借此勸說君上救援邢國。”
裴令公的話音未落,秦淵已應聲作答,言辭流暢間透著稔熟至極的篤定。
“倒是小覷了你。”裴令公眼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
他眉峰微挑,旋即祭出慣用的刁難之法,從九經注疏到四史掌故,生僻問題如連珠炮般砸來。
不料秦淵應對自若,每一題皆不假思索、對答如流,言辭間毫無滯澀,那模樣,竟似將經史子集融於血脈,張口便是典故,舉目儘是學問。
場中眾人早驚得目瞪口呆,果然是有依仗的,不過此人為什麼如此博學,問什麼都能答得出來,這是打在娘胎裡就開始讀書了吧,縱是把吃飯睡覺的功夫全耗在書上,怕也難精熟到這般地步吧?
莫姊姝此刻也早就愣住,喉頭似是哽住了千萬句話,不知如何表述,等緩住心神,隻剩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究竟是怎麼讀的書,怎麼做到如此博聞強識的。
崔伽羅也將目光凝在秦淵身上,久久未曾離開,看到他應答自如,一臉平靜的模樣,表情變得格外複雜。
謝山長早就反應過來,瞅見裴令公在瞅著他,頓時做了一副“一切儘在他掌握中”的模樣。
“你究竟是何人?”裴令公目露疑色,這般年歲,比常人聰慧些尚可歸為勤勉,可眼前人遠超常理的博識,卻叫他生平罕見。
他執掌中書省數十載,閱儘天下奇才,卻從未見過哪個年輕人能將經史子集融於唇齒,自己拋出的問題,從正經九經到旁支兼經,乃至雜學野史,對方竟無一絲滯澀。
雖有幾處見解與先儒注疏大相徑庭,細品之下卻邏輯自洽,言之有物,恍若胸藏萬卷卻不拘陳規。
“學生溧水村秦淵,江州雁榜一甲第六名。”
“莫要多言了,我來告訴他。”謝山長大手一揮,拱手笑道:“策安,我也不瞞你了,此人是我言傳身教的弟子,隻是身有殘疾,所以從未示人。”
這話丟出去,眾人皆麵麵相覷,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二人身份差距懸殊,怎麼就成了師生關係。
一介庶民拜陳郡謝氏的謝子陵為師,這傳出去還不知道人家會怎麼說。
“原來是玉衡兄的愛徒。”裴令公歎了聲氣道:“早就該知道是有來處的。”
“他雖不才,但應該禁得住你問的,你可再考。”謝山長得意的眉飛色舞,剛才的一幕他還沒看夠。
裴令公怎麼可能再給他得意的機會,無奈一笑道:“罷了,今日才領教江南學子風範,玉衡兄文教有功了。”
說罷,他站起身,從腰間玉帶中取出一塊玉佩,上前道:“你年紀雖輕,但我觀之才學斐然,風度非凡,今日考較,你為頭名,希望你早日走出雁榜,躋身龍榜,來日瓊林宴,你我共飲一杯,這是我對你的期望,汝既是玉衡兄的愛徒,那也算是我的晚輩,可惜我身無長物,這是聖上登基時贈我孩兒的平安玉,可惜他早夭,無福消受了,今日我轉贈與你,希望他能護佑你健康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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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此舉不妥!此等聖賜重禮,策安如何敢受?這是折煞他了。”謝山長見狀,忙不迭出聲勸阻。
“見此等英才,我實在歡喜難抑。”他抬手虛按,將玉佩徑直塞向對方掌心,唇角笑意未減,“權當今日考校的彩頭便是,我想聖上若知有此等才俊,怕也會替我高興呢。”
話音落時,他轉眸望向身著淺緋色少監服的宦官,溫聲問道:“滕內侍,你看此事當如何?”
滕內侍正將今日所見所聞記錄在冊呢,聽到裴令公喊他,連忙出列躬身,為難的笑道:“哎喲我的老大人,您怎的問起我這粗笨奴才來?您要送便送,我回去吩咐登記造冊就是了,那少年郎肚子裡的墨水兒,可是實打實的出眾呢。”
秦淵得知此玉佩貴重,後退一步,深深一揖,謝道:“裴公厚愛,學生受之,實在感激涕零,君之期望,我必當寫在紙上,時時自勉,絕不敢忘,來日瓊林宴相見,必要討一杯喜酒喝!”
“好好好,玉衡兄收了個好弟子,我實在是羨慕,罷了罷了,我要去吃酒,你也隨我來吧。”
華文宣二年,記尼山考較事畢,攜其同赴山麓接風宴,席間觥籌交錯處,公屢顧座中少年,目含嘉許問其時政策論,淵亦有其獨特見解,裴令公拊掌大善,連斟三爵,“吾嘗閱遍千卷,今見爾胸藏萬壑,方知後生可畏四字,原是這般氣象!悔見之晚矣。”
宴罷月上鬆梢,公捋須目送少年衣擺消失於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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