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仇引著秦淵在驪山工地緩步穿行,口中不停介紹:“侯爺,聖人給了恩旨,工部那邊特批了文書,允我公輸家征調三百民夫,再加上附近招募的山民,眼下這工地上,攏共能有六百號人手乾活。”
秦淵腳步一頓,登上不遠處的土丘往下眺望——隻見幾處樓座皆還停留在打地基的階段,黃土翻飛間,每棟樓前都立著一台改良過的齒輪起重裝置。
那外型做得格外大氣威武,金屬構件在日頭下泛著冷光,最顯眼的是頂端雕刻的紋樣,竟是龍頭!
秦淵眉峰驟然蹙起,目光轉向身側的公輸仇,語氣帶著幾分探究。
公輸仇見狀,連忙苦笑著解釋:“侯爺您彆多心,我也不知聖人是從哪得來的圖樣。這龍頭樣式,是聖人親自勾畫的,還特意讓人把我們公輸家原本的印記全擦除了。若不是對外仍說是我公輸家所造,我早該進宮去問個究竟了。”
“公輸先生覺得,這事能瞞得過聖人?”秦淵淡淡道。
公輸仇臉上的苦笑更濃:“自然是瞞不住的,也不該瞞著,前幾日我在侯府見著滕內侍的身影,就知道這事根本瞞不住陛下。他老人家要想知道什麼,咱們根本藏不住。”
“先生明白就好。”秦淵收回目光,話鋒一轉,“將來這些器具,工部會批量傳往各州府推廣。到時候,公輸家的名號借著這股勢頭,自然會水漲船高,先生,您該付費了。”
公輸仇聞言,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連忙上前半步:“侯爺容情,可否再寬限幾日?您也知道,我們在這工地上投入極大,木料、鐵器哪樣不費錢……”
秦淵瞥了他一眼,語氣平淡道:“從明日起,多拖一日,便多漲一萬兩。你自己算清楚。”
公輸仇的麵色“唰”地漲成紫紅,嘴唇囁嚅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您這……您這是耍無賴子啊!”
秦淵挑眉道:“先生說話可得謹慎些,我若真想耍無賴,當初就不會把改良器具的法子交給你們公輸家,您知不知道,墨家此後便為我秦氏附庸,我轉頭交給他們,難道不比給你們更省心?”
這話一出,公輸仇瞬間沒了脾氣,臉上的窘迫壓過了不滿,隻能硬擠出笑容,連連點頭。
“自然是交給我們公輸家最好!錢……錢肯定會交的!明日,明日差不多就能湊齊,銀兩一送到,我立馬給侯爺送來。您大人有大量,可彆再說這種孩子氣的話了。”
二人沿著工地繼續前行,查驗得格外仔細——無論是堆垛的木料乾濕,紋理,還是木構銜接處的卯榫咬合。
秦淵都俯身一一查看,指尖偶爾還會叩擊木料,聽那聲響判斷質地。
這是自己的家,自然容不得有任何馬虎。
一行人至山腳下時,秦淵忽然駐足,目光落在前方山道上。
約莫百餘人的隊伍正艱難下行,男女老少皆有,每人背上都壓著沉甸甸的竹簍,裡麵裝滿了棱角分明的石塊。
山道本就坎坷,碎石遍布,不時有人腳下一滑摔倒在地,竹簍裡的石頭滾落,人也摔得半天爬不起來。
一旁的黑衣管事見狀,非但沒有上前攙扶,反而揮著長鞭狠狠抽過去,鞭梢落在人身上,瞬間便起了一道血痕。
若有人忍著痛反抗幾句,換來的更是劈頭蓋臉的抽打,長鞭破空聲裡,還夾雜著管事的怒罵:“磨蹭什麼!再慢些,今日就餓你們一天!”
秦淵眼底寒意漸生,一聲冷笑從喉間溢出。他朝身後的沐風和蕭獵抬了抬手,示意二人上前,將那些黑衣管事拿下,
二人領命而去。
公輸仇緩步上前,冷聲道:“侯爺,這是墨家人。”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秦淵語氣平淡,目光卻仍鎖在山道上那些踉蹌的身影上。
“他們是按聖人旨意來服苦役的,並非我公輸家刻意刁難。”公輸仇解釋道:“今日給他們的差事,是把這些石頭背去工地,溫泉室的地基要用到,若是延誤了工期,按規矩,他們今日便沒有任何餐食。”
“真的隻是按規矩,沒有半分私心?”秦淵終於轉頭看他,眼神裡帶著幾分冷意,“從這裡到工地,足足三裡山路,竹簍裝滿石頭,重量何止百斤。你看那隊伍裡,有半大的孩子,有弱質婦人,還有頭發花白的老人,就憑他們,你們也忍心用鞭子驅趕?”
“他們本就該受這般待遇。”公輸仇語氣理直氣壯,“侯爺您不懂我們公輸家與墨家的仇怨,世代糾葛,血債累累,我們實在沒辦法對他們以禮相待。”
秦淵聞言,又往山腳下瞥了一眼。
隻見沐風、蕭獵已衝了上去,正將那幾個揮鞭的黑衣管事按在地上,拳頭落處,管事們的哀嚎聲傳了過來。
他這才收回目光,在旁邊一塊青石上坐下,淺笑道:“公輸家與墨家的恩怨,我倒是有所耳聞,隻知此前墨家死傷慘重,卻沒聽說公輸家也有損傷——莫非是我漏聽了?”
公輸仇臉色微變,隨即梗著脖子道:“我公輸家規矩,死一人便賞撫恤、蔭家人,墨家縱使死傷百人,按此折算,吾家的確不算虧!可話又說回來,他們墨者的賤命,怎配與我公輸家子弟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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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淵聞言,眼底笑意深了幾分:“先生這話倒有意思。我記得你先前說過,早已脫離公輸本家,如今怎麼仍一口一個‘公輸長、公輸短’,反倒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公輸仇被問得一噎,張了張嘴竟說不出反駁的話。
秦淵微笑道:“公輸仇,你彆忘了上回答應我的事,你如今與這群墨者一樣,都是我秦氏的幕客,論身份,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你該琢磨的,是如何為秦氏謀利,而非處處想著替公輸家爭長短。”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掃過公輸仇:“倘若你仍執迷不悟,一心隻念著自家宗族,那這履約來秦氏效力的事,你也不必做了。我秦淵,從不留三心二意之人在身邊。”
話音落,秦淵抬手指了指山道上仍在艱難前行的墨者:“比如,現在我覺得這幫墨者雖服苦役,卻該得些寬待,先生,你會不會支持我?”
說完,他身子微微前傾,似笑非笑地盯著公輸仇。
他眼底的審視讓公輸仇渾身不自在,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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