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一種近乎凝固的、能把人的呼吸都壓成實質的死寂。
審訊室裡的空氣不再是氣體,而是某種高密度的透明膠質,粘稠地包裹著每一個人。
趙偉的嘴巴微微張著,像一條瀕死的魚,喉結上下滾動,卻擠不出半點聲音來反駁。
沈心怡感到一陣輕微的耳鳴。
在她那由無數解剖圖譜、化學公式和邏輯鏈條構築的嚴謹世界裡,陸小凡最後那句“就藏在地毯下麵”,像一串高權限的破壞性代碼,正無情地格式化著她的一切認知。
地毯下的方形壓痕,一個被她初步判定為搬運家具留下的痕跡。
全息投影,一個隻存在於科幻電影和科技展會上的概念。
此刻,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點,被那個吊兒郎當的男人用一種堪稱狂妄的方式強行串聯,鍛造成了一柄足以捅破所有常規思維的鋒利長矛。
最終,是李建國終結了這片凝固的寂靜。
將那根從始至終都未點燃的香煙在煙灰缸裡用力撚了撚,緩緩站起身。
他身形不高,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帶出一種山嶽般的沉重與決絕。
“出發。”
兩個字,聲線沙啞得像是磨了砂紙,卻重重地砸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回現場。”
“李隊!”
趙偉像是被看不見的電流猛地擊中,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破碎的世界觀在瞬間重組成滔天的憤怒與荒誕感。
“你是不是瘋了?就憑他一個犯罪嫌疑人的幾句胡扯,幾句天方夜譚,我們就要調動整個小組重返現場?”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這完全不符合程序!這是在把寶貴的警力當成兒戲!你這是拿我們整個刑偵支隊的聲譽和臉麵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
李建國沒有看他。
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深邃的眼睛,越過所有人,筆直地鎖定在陸小凡身上。
陸小凡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隨手將那支立下奇功的馬克筆扔回桌上,動作輕鬆得仿佛剛剛結束了一場無聊的課堂測驗。
就是這個漫不經心的動作,徹底引爆了趙偉的理智。
“我反對!我堅決不同意!”他幾乎是在咆哮,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起來,“我要立刻向周局彙報!這是嚴重的違規操作,是對我們警察紀律的公然踐踏!”
“那就去彙報。”
李建國終於開了口,聲音冷得像是剛從冰櫃裡取出的冰塊。
“如果錯了,所有責任,我一個人承擔。現在,”他頓了頓,語氣不容任何置疑,“執行命令。”
說完,便徑直朝審訊室外走去,高大的背影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趙偉的胸膛像是破風箱般劇烈地起伏,一張臉先是漲得發紫,隨即又因為屈辱和憤怒而變得鐵青。
他死死攥著拳,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駭人的白色。
然而,那種根植於骨血裡的、對命令的絕對服從,最終還是像一道無法掙脫的枷鎖,屈辱地壓倒了他所有的理性和不解。
狠狠地剜了陸小凡一眼,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個嫌疑人,而是在看一個即將被烈火焚儘的妖孽。
黎明前的城市,是一頭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獸。
天際線泛起一層臟兮兮的灰紫色,像是巨人眼瞼下的淤青。
徹夜閃爍的霓虹燈,在這熹微的晨光裡失去了所有魔力,變得疲憊、廉價,如同宿醉狂歡後狼藉的派對殘骸,散發著一股衰敗的氣息。
黑色的警車如同一柄沉默的手術刀,劃開城市空曠的動脈。
車廂內的氣氛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要凝滯,足以將呼出的白氣都凍成冰晶。
陸小凡被夾在沈心怡和趙偉中間,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他甚至饒有興致地把臉貼近冰冷的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一個早點攤的攤主正揉著麵團,一團白氣從蒸籠裡升騰而起,一個清潔工正費力地將塞滿的垃圾桶拖到路邊。
這些生動的、屬於人間的煙火氣,似乎比車內壓抑的沉默更能引起他的興趣。
他甚至還用手指,在蒙著一層薄薄水汽的玻璃上,畫了一個滑稽的笑臉。
沈心怡就坐在他的身側,身體挺得像一根隨時會繃斷的鋼筋。
她能聞到從陸小凡身上傳來的淡淡的沐浴露和熬夜後特有的混合味道。
她的視線不受控製地,一次又一次,用餘光去瞟那個畫著笑臉的男人的側臉。
她的大腦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超負荷運轉。
全息投影的民用技術瓶頸、能源消耗、數據傳輸帶寬、建模的複雜程度……無數個專業的名詞和數據在她腦海裡瘋狂刷屏。
每一個環節,都指向一個結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用這種方式策劃一場天衣無縫的犯罪,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那個該死的方形壓痕,就像一根紮進她邏輯齒輪裡的釘子,讓她所有的推演都變得滯澀而痛苦。
車廂的另一側,趙偉則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他全程黑著臉,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打著,動作充滿了壓抑的力道,仿佛要將屏幕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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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憤怒的眼眸裡,跳動著一簇不甘的火焰。
他在給市局的直屬領導,主管紀律的周副局長發信息。
用詞極為謹慎,字字句句都充滿了暗示性的引導,將這場在他看來無比荒唐的“違規行動”的起因、經過,以及李建國“一意孤行”的決策過程,條理清晰地進行了彙報。
他是在儘一個下屬的本分,也是在為自己即將崩塌的職業信念,尋找最後的程序正義。
車輛一個急刹,在“觀瀾國際”空曠的地下車庫裡停穩,刺耳的刹車聲回蕩在水泥立柱之間。
李建國第一個推門下車。
當他站直身體時,左腿出現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停頓,仿佛被無形的線絆了一下。
他的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蹙了蹙,隨即恢複如常。
那是在一次追捕中斷裂過的膝蓋半月板,多年刑偵生涯留下的勳章,在每一個熬夜後的清晨,都會用尖銳的酸痛來提醒他,它依然存在。
強忍著那股熟悉的、鑽心刺骨的不適,麵無表情地帶頭走向電梯廳。
“嘩啦——”
黃色的警戒線被再次拉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安娜的頂層複式公寓裡,一切都保持著被勘查隊處理過的原樣,像一幅被按下了暫停鍵的犯罪油畫。
空氣裡,那種昂貴的花果調香氛,混合著指紋采集粉末的化學氣味,形成了一種詭異而獨特且專屬於罪案現場的“味道”。
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掠過了那些貼滿取證標簽的家具和擺設,徑直投向了那間被燈光照得通體透亮的玻璃陽光房。
那座曾經被認為是無懈可擊的、完美的“絕對密室”。
此刻再看,它不再顯得神秘,反而透著一股巨大的、令人脊背發涼的諷刺意味。
陸小凡仿佛是在逛自家的後花園。
他悠閒地踱步而入,完全無視了那些被重點標記過的、號稱瑞士軍用級彆的門鎖,也無視了那些被反複檢查過的密封窗戶。
徑直走到陽光房的正中央,在那塊價值不菲、圖案繁複的波斯地毯前,停下了腳步。
那一瞬間,在場所有警察的呼吸,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
就連一直在角落裡觀察的技術科人員,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陸小凡沒有彎腰,甚至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隻是隨意地用下巴朝著地毯點了點。
“掀開吧。”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跟服務員說“麻煩給我加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