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桂娥一輩子都感謝全民煉鋼的熱潮,這股子風把兒子從沈陽吹回來,讓一家人從此團聚。
這天,高秀平正在生產隊乾活,一群人圍在煉鋼爐子旁,郵差把一封信遞給她“高秀平,你的信。”
高秀平接過信迫不及待打開,一下子圍上來好幾個人“是不是你哥哥呀?”
“信裡說啥了,大城市一定有很多新鮮事吧?”
“你哥哥在沈陽乾什麼活?一定有大出息。”大家七嘴八舌。
婁翰林拽了一下高秀平的衣襟“回家再看,彆耽誤乾活。”然後對眾人說“大家該乾活乾活去吧,我哥他想家,說不定要回老家呢。”
高秀平將哥哥的來信小心折好,塞進貼身的衣兜裡。
從生產隊匆匆趕回家,院門外,母親曲桂娥正用粗糲的手掌拍打著晾曬的玉米,發出有節奏的聲。
娘,我哥要回來了。高秀平跨進院子,聲音裡帶著掩不住的雀躍。
曲桂娥的手停在半空,幾粒玉米從指縫間漏下,在地上蹦跳。啥時候?她的聲音平靜,但眼角已經泛起細紋。
信上說就這幾天。高秀平蹲下身,幫母親撿起散落的玉米,他說要回來幫咱們搞生產。
曲桂娥輕哼一聲:城裡待不住才想起老家。她彎腰繼續乾活,但高秀平看見她偷偷用圍裙擦了擦眼角。
三天後的晌午,高吉梁的身影出現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五月中旬的老槐樹用它獨有的芳香歡迎遊子歸來。
高吉梁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但依舊整潔的藍色中山裝,這是從家裡走的時候,母親曲桂娥給他做的,
中山裝的袖口已經磨出毛邊,像被城市生活啃噬過的樹皮,卻依然倔強地包裹著遊子未曾改變的鄉土筋骨。隻是,衣服和皮囊沒有同步生長。
肩上扛著一個簡單的包袱,沒有任何負擔,如同他這個人,從來不會焦慮。他步伐沉穩而堅定地朝著家的方向走來,每一步都是信任和踏實,故鄉的土地留下他的一串腳印。
曲桂娥站在院門口,一眼就看到了兒子,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嘴唇微微顫抖,卻一時說不出話。
高秀平從屋裡飛奔出來,像隻歡快的小鹿,一下子撲到高吉梁身上:“哥,你可算回來了!”
高吉梁笑著摸摸妹妹的頭,眼角擠出細紋:小狗擋,還認識哥?這熟悉的綽號讓高秀平鼻子一酸。
高吉梁身上有股陌生的氣息,像是混雜著城市的喧囂與繁華,讓高秀平很不適應。
高吉梁鬆開妹妹,快步走到母親麵前,深深鞠了一躬:娘,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曲桂娥上下打量著兒子,嘴裡念叨著:“瘦了,在城裡沒吃好吧。”
高吉梁笑著安慰:“娘,我挺好的,就是想你們了。”
玲玲和英子也飛快地跑來,圍著高吉梁嘰嘰喳喳。
婁翰林和劉佳玉則靜靜地站在家門口,克製住上前噓寒問暖的衝動。
他們倆雖說也是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一家人,但畢竟沒有血緣關係,這個關鍵時刻,還是把機會讓給最親密的家人,血濃於水嘛。
幾個人親熱一陣之後往屋裡走,這時候婁翰林和劉佳玉分彆與高吉梁打招呼。
婁翰林以前就熟悉,不用介紹。劉佳玉的出現也不意外,高秀平之前在信裡已經告訴哥哥家裡的一切。
高吉梁把包袱打開,拿出給家人帶的小禮物,有給母親的葡萄灰色方圍巾,那是母親最喜歡的顏色,有給妹妹的紅頭繩。他很抱歉沒有合適的禮物送給婁翰林和劉佳玉。
孩子們聊得起勁,曲桂娥默默離開。
高秀平看見鍋裡很快飄出了鹹豬肉的香氣,那是母親去年冬天就醃好,一直舍不得吃的。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雖然飯菜簡單,但充滿溫馨。婁翰林提到發展前景,高吉梁麵露愧色,但馬上又恢複平靜。
他故作神秘“雖然我知道自己沒出息,但是在大城市待久了,也不能白混。
“告訴你們,我有秘訣,一定能闖出一片天地,隻是你們得替我保密,我在沈陽煉鋼廠工作,記住了,誰問都這麼說!”
晚飯時,高連發和高連勇兄弟聞訊趕來。高連發作為生產隊長,更關心沈陽的工業情況。高吉梁從包裹裡裡取出幾本技術手冊,還有一小包用油紙包著的金屬屑樣本。
這是我們廠生產的特種鋼,他小心翼翼地展開油紙,比普通鋼更硬更韌。
高連發如獲至寶,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閃著冷光的金屬屑:要是咱們村能煉出這樣的鋼...
高吉梁搖頭,正規鋼廠有電爐、轉爐,咱們這土法煉鋼...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高秀平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腳。
高秀平終於明白哥哥說的秘訣是什麼,但他不想讓哥哥偏得太遠。
高連發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吉梁啊,現在全國都在大躍進,咱們農民也要創造奇跡。你是見過世麵的,得幫著村裡想辦法。
高吉梁看了看妹妹警告的眼神,改口道:我明天就去煉鋼點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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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時,高秀平聽見婁翰林和哥哥屋裡傳來低語。
高殿榮家真把房子給你了?婁翰林的聲音帶著懷疑。
趙敏說給我,給了我也不要。高吉梁的回答很輕,那不是我的東西。
你傻啊!婁翰林突然提高聲調,又迅速壓低,在城裡安家多好...前途一片光明。
沒有根基,高吉梁的聲音異常堅定,我在沈陽六年,明白一個道理:人得活在自己的根上。
婁翰林問“那你三叔高殿強為什麼不回來?”
高吉梁頓了頓“三叔他有自己的想法,人各有誌嘛。”
沉默良久,沒再聽到對話。
高秀平把臉埋進枕頭,心裡湧起一股熱流。哥哥真的不一樣了。
她用自己的小腦袋使勁想,也許生存並不都是靠拚力氣,拚勇氣,還需要智慧,需要秘訣,需要更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自己不具備的,慢慢學吧。
高吉梁的秘訣從哪裡來的?
原來從沈陽離開前,高殿強給高吉梁進行了精心的包裝,耐心給他講解廠裡最近煉鋼的情況,並為他準備了書籍和金屬屑,還有一些他帶領工人煉鋼用的數據,那可是絕密文件。
身為機械廠車間主任的高殿強掌握著大量的技術數據,帶著一批徒弟,他曾多次勸說高吉梁跟自己乾,恨鐵不成鋼。
高吉梁始終沒有走出趙敏家的安樂窩,被一群孩子的依戀捆住雙腳,也捆住在大城市失飛的靈魂。
高殿強囑咐高吉梁決口不許提在沈陽看孩子的事,讓他抽空多學習,多看資料,好好回憶平時跟他講的工廠裡的情況,對外聲稱自己是煉鋼廠的正式工人,一定記住!
高吉梁頻頻點頭,一一記在心裡。他知道,這些看家本領,三叔的掌門徒弟都甭想輕易學到手。而三叔毫無保留地傳給他,這血濃於水的恩情他永世難忘。
第二天一早,高吉梁就跟著婁翰林、高秀平去了村東頭的煉鋼點。五座土爐子排成一排,隻有兩座冒著稀薄的煙。高連生正蹲在爐前記錄溫度,眼鏡片上沾滿煤灰。
這是我哥,高吉梁。高秀平介紹道,他在沈陽鋼廠乾過。
高連生立刻站起來,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才伸出來:吉梁大哥,你長高了。大城市回來的就不一樣,太好了!我們正缺懂行的人。
高吉梁假裝謙虛地跟高連生打招呼。他仔細檢查了爐子和煉出的鐵錠,眉頭越皺越緊,模仿高殿強給他的資料上的指標診斷:溫度不夠,原料太雜,出來的都是劣質生鐵。
我們試過改進...婁翰林推了推眼鏡,開始解釋他們嘗試過的各種方法。
高秀平驚訝地發現,幾個原本性格迥異的年輕人,一談到技術問題竟如此投契。
其實,高吉梁壓低聲音,以農村的條件,根本煉不出合格鋼。城裡大鋼廠都經常出廢品...
高秀平急忙製止,這話可不能亂說。
高連發聽見他們的議論後加入其中,他若有所思:但上級的指標...
指標是死的,人是活的。高吉梁環顧四周,確保沒人偷聽,我建議把重點放在改良農具上。煉些低標號鐵,打些鋤頭鐮刀更實際。
這是高殿強特意交代高吉梁的話,他不希望高吉梁在煉鋼上裝得太久,紙裡保不住火,他也斷定家鄉的土法煉鋼終會支撐不下。
自己讀書刻苦,一路打拚,有眾多好人相助,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到如今的位置。機械廠設備先進,有大量技術支持,就算這樣,他帶領工人煉鋼還是困難重重。
當他聽高吉梁說要回老家的時候,他想了很多,這是高吉梁長大之後自己為自己做主的唯一大事,他從心裡是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