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風霜像是耗儘了力氣,在年關將近的臘月裡顯出幾分頹唐。
高秀平與英子的決戰因地瓜乾事件告一段落,最終以地瓜乾本身溢出的那點稀罕甜味澆熄了火氣,衝淡了姐妹倆心裡的澀,家裡暫時複歸平靜。
曲桂娥如今落得清閒。家務有女兒們分擔,地裡的活計兒子們包攬,她終於能坐在炕頭,心無旁騖地擺弄她心愛的針線笸籮,她能妙筆生花。或者趴在縫紉機上做衣服,掙點零花錢。
對於孩子們的磕磕絆絆,她極少插嘴。死過兩遭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透?隨她們鬨去,鬨夠了,自然風平浪靜。她是真沒那份心氣去管了。
眼下的家,是她心頭的寶。三個兒子,三個閨女,還有個當老師的侄女曲美學常住,熱熱鬨鬨一屋子人,屯子裡誰提起來不眼熱?
她常憶起早年家裡沒男丁的光景,那才叫苦水泡著心。把秀平一個女娃當小子使喚,“代弟”、“小牛倌”…小小年紀扛起了不該扛的重擔,硬生生磨掉了女孩家的柔軟。
如今秀平那副說一不二的硬脾氣,就是那段苦日子結下的老繭。她對英子有時是粗蠻了些,可她那心房裡,哪還騰得出地方擱棉花團?
她也憂心過秀平這性子,將來找婆家可咋整?女人家,總得有點繞指柔。好在眼下,婁翰林那孩子對秀平是實打實的好,眼神裡的情意藏都藏不住。她慶幸自己真是撿了個寶。
她私下裡盤算過,翰林和秀平若能成,那是樁美事。要是佳玉和英子也能湊一對…
玲玲這丫頭最是溫婉貼心,跟了誰都能把日子過出花兒來。
吉梁更不用她愁,打當上國家乾部那天起,提親的媒婆都快把他辦公室的門檻踏平了。
曲桂娥這麼想著,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彎起來,渾濁的眼眸裡漾開滿足的漣漪。
幸虧啊,幸虧當年喝下那兩口要命的煤油被人從鬼門關拽了回來。要是真就那麼兩眼一閉走了,哪能瞧見孩子們如今這活蹦亂跳、各有奔頭的模樣?
她想起那兩次灌下煤油的場景,奇怪的是,那撕心裂肺的身體痛楚在記憶裡竟模糊了,反而記得那是一種…
一種絕望到極處、想用更尖銳的肉身之痛去麻木、去覆蓋心口那片無邊苦海的笨法子。
後來許多個難熬的夜裡,她會不由自主地回想那煤油灌喉的灼燒感,仿佛那是某種扭曲的鎮痛劑。
身體痛到極致,瀕臨那黑沉沉的死亡邊緣時,心裡的千瘡百孔好像真的被暫時屏蔽了,有種古怪的、虛脫般的“平靜”。
這算什麼道理?她自己也常被這念頭繞得發懵。
眼下,這剛捂熱乎的舒坦日子又撞上了新坎兒——劉佳玉這孩子離奇的身世,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坐立不安。這可怎麼跟孩子開口啊?
曲桂娥正被這團亂麻似的思緒纏得心煩,院子裡忽地喧鬨起來。她放下手裡納了一半的鞋底,起身掀開棉門簾。
夕陽熔金般塗抹著小院。婁翰林和劉佳玉正吭哧吭哧地抬著一大捆柴火進來,英子和玲玲跟在後麵,玲玲手裡提著一小捆粉條,英子提拉著一塊鹹豬肉,從哪整的,看把他們能耐的。
“娘!”劉佳玉在院子裡就亮開了嗓門,“今兒咱在家開夥!食堂的飯打回來吃,哥說…”他故意頓了頓,賣個關子,臉上帶著促狹的笑,“哥說他今兒帶媳婦回來見您呢!”
曲桂娥心頭一跳,又驚又喜:“啥?這混小子!嘴比那河蚌還緊,咋不早吱聲?”
婁翰林抹了把汗,笑道:“二嬸,大哥是怕萬一吳迪同誌臨時有事來不了,空歡喜一場晃著您。這要是來了,不正好給您個‘哐當’一聲響的大驚喜?”
“哎喲!這驚喜好!這驚喜好!”曲桂娥樂得合不攏嘴,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忙不迭地迎上去,“那可得緊著張羅,不能怠慢了新媳婦!”
眾人一聽,小院立刻像上了發條。英子和玲玲鑽進了灶房刷鍋切肉,水聲嘩啦。曲桂娥則翻箱倒櫃,把壓箱底的一點蝦皮、攢下的幾個雞蛋都尋摸出來,鹹肉燉粉條,蝦皮熥雞蛋。
不多時,院門外傳來腳步聲。高吉梁領著吳迪進了門。吳迪姑娘生得清秀,舉止大方,未語先笑,脆生生喊了句“嬸子”,還貼心地拿出一條嶄新的格子方圍巾遞給曲桂娥。
“好閨女!真俊!”曲桂娥拉著吳迪的手,左看右看,歡喜得眼睛眯成了縫,不住地誇讚。
就在這時,院門再次被推開。高秀平挎著兩個沉甸甸的柳條籃子,步履略顯滯重地回來了。
籃子裡裝著全家人今晚的口糧——集體食堂那點定量。夕陽的餘暉給她疲憊的身影鍍了層金邊,卻掩不住眉宇間那絲憂慮。食堂的活兒本就累人,最近供應站糧食短缺,更是難上加難。
推開院門,混合著泥土、乾草、柴火灰燼和淡淡蘿卜纓子氣的熟悉味道湧來。
院子裡,英子正利落地收著晾曬的衣裳,玲玲蹲在雞窩前“咕咕”地逗弄著幾隻母雞,婁翰林和劉佳玉掄著斧頭劈明天用的柴火,高吉梁則借著天光,伏在石磨盤上寫著什麼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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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迪坐在曲桂娥旁邊的小板凳上,正跟一隻頑固的鞋底較勁,手指頭被針紮了幾下,皺著秀氣的鼻子對著指尖吹氣。
“飯打回來啦!”高秀平的聲音帶著食堂特有的煙火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眾人像聽到號令,立刻放下手裡的活計圍攏過來,眼神裡充滿了對今日“盲盒”的忐忑期待。
英子性子最急,一個箭步上前,“唰”地掀開蓋籃子的粗白布:“哎呀媽呀!今天啥‘硬菜’犒勞咱?”她探頭一看,嗓門瞬間拔高又蔫了下去,“……得,又是‘老三樣兒’啊?”
隻見籃子裡:兩個大海碗盛著清淩淩的稀粥,晃一晃,能清晰映出人臉,屈指可數的米粒和幾片蔫黃的菜葉在裡麵孤獨地沉浮。
旁邊幾個黃澄澄的牛舌餅,冒著微弱的熱氣,數量卻明顯捉襟見肘。唯一算“硬菜”的是半瓦盆清湯寡水的燉蘿卜,蘿卜片切得薄如蟬翼,在湯裡漂著,需要極好的眼力和筷子功夫才能夾起一片。
眾人的臉色頓時晴轉多雲。
高秀平無奈地歎了口氣:“湊合著吃吧,糧站那邊卡著,能有這些就不錯了。”她從兜裡又掏出兩個黑不溜秋、用灶膛餘火烤熟的野菜窩窩頭,“實在不夠,拿這個溜溜縫。”
劉佳玉默默拿起一個窩頭,用力一掰,“嘎嘣”一聲脆響,露出裡麵沒什麼蜂窩眼的死麵疙瘩。
他掂量著那硬實的結構,幽幽道:“姐,這窩頭…吃下去,怕不是能直接當‘壓艙石’?管保一天不餓——因為它在肚子裡壓根兒不打算化開。”他的話引來一陣帶著苦味的低笑。
曲桂娥沒吭聲,走過來拿起一個窩頭,粗糙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硌得慌。
她又看了看那碗能映出自己愁容的稀粥,經曆過風霜的臉上沒什麼大波瀾,隻有眉眼間沉澱著一種深沉的平靜。那些被煤油氣味浸透的絕望時刻,不合時宜地浮上心頭。
那不是對抗,是溺水者胡亂抓住的一根稻草,是靈魂被碾碎前最後的嘶喊。
喉嚨的灼燒、胃囊的翻江倒海,是比死更清晰的痛楚烙印。活下來後,那氣味成了夢魘的開關。
婁翰林率先拿起一個牛舌餅,仔細掰成兩半,遞一半給劉佳玉:“來,翰林牌‘壓縮軍糧’,先墊墊肚子!”
眾人也紛紛效仿,把有限的餅分成更小的塊。
稀粥被小心翼翼地分到粗陶碗裡。吳迪端著碗,指尖感受到碗沿的冰涼。
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掩著內心翻湧的驚濤駭浪——這碗清可見底的稀粥,是她從未想象過的生活的重量。
在她衣食無憂的家裡,吃飯從來不是問題。她看著眼前的情景,一絲猶豫掠過心頭:以後要在這樣的家庭生活嗎?
但看到大家相互分食、低聲說笑的模樣,那份沉重的陌生感裡又滲入了一絲奇異的暖流。她脫口而出:“沒事!等我回家讓我爸…給你們多分點糧食!供應站他說了算!”
高吉梁聞言,噗嗤笑了,刮了下她的鼻子:“傻姑娘,你是想讓你爸那供應站長的位置明兒就換人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