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臘月，寒風像裹著小刀的舊棉絮抽打著光禿禿的枝椏。幾朵瘦梅瑟縮在牆角，怯生生地吐著暗香，這點幽微的甜成了高吉良心頭唯一亮堂的色彩。
他的女朋友吳迪今天第一次踏進老婆婆家斑駁的門檻。
一鍋糊了邊的鹹肉燉粉條，被吳迪認為是帶“毒”的食品，她不敢吃，其他人則搶著享用這難得的人間美味。
她感覺這個家庭與自己的家有很大的差距，但是看到一家人相處融洽，互相之間照顧有加，又心生羨慕。
這時，高吉梁夾了一筷子粉條放到她碗裡，笑著說：“嘗嘗，這可是我媽最拿手的菜。”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吃了一口。瞬間，鹹香的味道在口中散開，粉條軟糯，鹹肉入味，竟是出奇的好吃。
她的眼神亮了起來，開始大口吃著，完全忘記她自己說的“食物糊了會有毒”，一家人見狀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飯後，大家圍坐在一起聊天，曲桂娥拉著未來兒媳婦的手，親切地問她工作和生活的情況，還把自己親手做的鞋墊送給她。
吳迪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漸漸放下了心中的隔閡。她開始明白，雖然家庭背景不同，但這份濃濃的親情是相通的。
曲桂娥的歡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漾開幾圈漣漪，便迅速沉沒。
劉佳玉身世這塊石頭再也無法回避，尖銳的棱角硌得她日夜難安。
記憶的閘門被撞開，那個濃眉大眼、笑容憨厚的陌生男人形象清晰地浮現出來。他的眉峰、鼻梁、甚至裂嘴時牙齒的形狀，都像是照著劉佳玉描摹的模板。
那天他突兀地造訪，被劉乃超匆匆帶離。從此消失在曲桂娥的視野裡，隻留下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影。
曲桂娥第一眼看到濃眉大眼嚇了一跳，莫非……，不可能吧？
那天在福利院乾活，聽見有人喊“曲桂娥，有人找你。”
曲桂娥心想“誰能跑到這裡找我，為什麼不去家裡？”
曲桂娥一眼就認出來，濃眉大眼，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連牙齒的形狀都像。時光仿佛倒流。當年那個疑影再現，隻是平添了幾分局促和滄桑。
雙方沉默良久，濃眉大眼先開口“我叫劉長富，是佳玉的親生父親，不信我可以帶佳玉去做鑒定。”
原來，劉長富的老婆接連生了好幾個孩子都坐不住胎，醫生說她的身體不適合再生育，否則有生命危險。
可他們家是三代單傳，想要個兒子傳宗接代。正好那時候劉乃超和老婆結婚多年沒有生育，他們去醫院檢查，是劉乃超的問題，醫生說劉乃超精子成活率低，沒有生育能力。
按理說，這種事情在那個年代是不會被外人知道的，不能生娃都是丟人的事情。兩家在醫院裡碰麵，遇到同樣難以啟齒的隱痛，心照不宣，豁牙老婆吃肥肉，肥也彆說肥。
兩對盼望生娃的夫妻坐在一起，麵對疾病他們無計可施，麵對生活，他們良久沉默。
劉長富首先打破僵局“我們兩家湊合著並成一家，一起生娃，一起撫養，這樣兩全其美。”
劉乃超當然明白他說的意思，他一根接一根抽煙，一言不發。
劉長富老婆倒是挺爽快“這事嘛，也有輕重，不能平起平坐，這生孩子嘛，女人最遭罪，男人褲子一提摟就沒事，女人得十月懷胎，還得過鬼門關。我呢，會好好伺候月子。”
劉乃超沉默半天，他感覺無法麵對妻子“這事你說咋辦？我不勉強你。”
劉乃超妻子求子心切，她不想讓彆人說自己的男人不能生育，那樣太沒麵子。在她心裡，劉乃超就是完美無缺的男人，她舍不得說他丁點兒不是。
她尋思著，既然是兩家合作，劉乃超還特意說要看自己的態度，說明自己的男人對她很尊重，那就順著大家的意思，反正對兩家都有好處。
於是她提出“不管男孩女孩，第一胎歸我們，第二胎歸你們。以後依此類推，聽天由命。”
劉長富一口答應“好好，就依你說的。我讓老婆好好給你伺候月子，辛苦你了。”
劉長富老婆說“聽說有生雙棒的藥，我給你整點吃，一下生個雙棒就好了。”
兩家自此關係親密，經常走動。鄰居們不明就裡，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莫逆之交。
後來，劉乃超妻子真的懷上了孩子，皆大歡喜，兩家人忙活起來，又是補藥，又是安胎，十月懷胎後生下了劉佳玉。
不幸的是，劉佳玉出生的時候，母親難產身亡，兩家人同時陷入悲傷。劉長富曾明確提出要將劉佳玉抱走，給予補償，劉乃超死活不答應。
擺在兩家人麵前的兩元一次方程無解，劉長富不忍心在劉乃超妻子離世的時候提及孩子的事，隻能默默關注自己的兒子在劉乃超一家人的撫養下一天天長大。
劉長富對這個兒子稀罕得不得了，這兒子長得太像自己，村裡人漸漸從二人的長相猜出其中的玄機，明白兩家親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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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長富也就不藏著掖著，給孩子買吃的玩的一點也不避諱，隻是沒有讓孩子喊爹。
後來，劉乃超跟曲桂娥結婚，把劉佳玉帶走。不住在一個屯子裡，劉長富看不到兒子，心裡空落落的。
他追到曲桂娥家，就是曲桂娥看到的那一次。劉乃超考慮到這個特殊的身份對孩子有不好的影響，不讓劉長富馬上相認，讓他等孩子大了再說。
劉長富是通情達理之人，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他信守對劉乃超的承諾，沒有再來打擾。
劉乃超去世後，劉長富本來想與兒子出麵相認。可是聽說劉乃超的哥哥姐姐和李寡婦為了房產與曲桂娥鬨得不可開交，劉佳玉死活不回劉家。
劉長富不忍心兒子在喪失“父親”的情況下思慮過多，也佩服兒子重情重義，寧可舍棄財產，也不離開養母曲桂娥。
劉長富心想，曲桂娥家是村子裡出名的貧困戶，既然兒子對貧窮的養母一家不離不棄，說明曲桂娥一家人靠譜，這樣的人家適合兒子成長，我還是不打擾。
他曾偷偷到學校看望過劉佳玉，被曲美學攔住，他謊稱是劉家親戚，遠遠望了望就回去。
眼下，劉乃超去世一年多，家人心態恢複平靜，他思來想去，沒有直接去曲桂娥家裡，怕劉佳玉不接受。
他來到曲桂娥乾活的福利院，找到曲桂娥，想商量一下如何是好。曲桂娥聽後，心中喜憂參半。
喜的是，孩子又多了一份親爹的愛，這是拿錢買不來的真情。憂的是，孩子會不會跟著親爹走，不要我這養母？
不管怎樣，孩子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得掂量著，看看怎樣跟孩子說合適。
她看著眼前的劉長富，心中明白他對劉佳玉的牽掛。“長富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佳玉這孩子重情重義，我也舍不得他。但他知道真相後，不知會怎麼想。畢竟，這種事情……”
劉長富誠懇地說：“我不想給他壓力，隻是想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這麼多年，我一直在默默關注他，他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曲桂娥沉思片刻，緩緩說道：“我看找個合適的時機，咱們一起跟佳玉說清楚。他也長大了，應該有知情權。”
劉長富點頭，眼中滿是感激：“那就麻煩你了，曲大姐。我就怕他一時接受不了。我攢錢準備為他蓋婚房，他娶媳婦生娃不用你操心。”
曲桂娥心想：這不是要把孩子奪走嗎？但她轉念一想，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個物件，讓他自己做主。
經曆過太多生死離彆，曲桂娥看透人情冷暖，感情的事不能強求，隨緣吧。
她對劉長富說“彆擔心，佳玉是個懂事的孩子。咱們慢慢來，給他點時間。”
曲桂娥和劉長富在福利院的談話，並未如他們想象般隱秘。被前去找曲桂娥的劉巧翠聽到。
劉巧翠現在不再對曲桂娥一家有敵意，高吉梁每個月開工資都給他們家送點吃的用的，哄老兩口開心。但是劉巧翠巧嘴的本性仍然保留，知道的事情不說出來心裡難受死了。
她趁劉佳玉放學回來的時候，把他堵在路口，把聽到的一切一五一十說給劉佳玉聽，並囑咐劉佳玉“大娘是關心你，千萬彆告訴你娘是我說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