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平和李守業的戀情曝光,在李守業的家人之間引起不小的鹹腥海風。這海風仿佛鑽進了李家老宅的每一道磚縫,把原本喜慶的提親心思都醃漬得心事重重。
李守業當大隊書記的老叔李文昌堅決反對,他像一股裹著酒氣的台風,撞開了高家堂屋的門,手裡的玉泉大曲不是酒瓶,倒像是顆即將引爆的手雷。
刺耳的碎裂聲炸開,玻璃碴四濺,渾濁的酒液和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如同他此刻失控的情緒。暗黃的液體在地麵上迅速洇開一大片,像潑灑開的屈辱。
“提親?提的哪門子親!”
李文昌喘著粗氣,此時此刻,他胸腔裡噴出的酒氣和地上散發的酒氣混合起來,分不清是哪裡來的味道,除了李守業父子,沒有人知道李文昌醉了。
李文昌確實醉了,他早就聽說過高秀平這個女娃子,公社幾乎年年評先進都有她,這孩子太機靈,他不希望這樣的人在他身邊逗留,他怕當年舊事被人曝光。這種理由絕不能說出口。
他指著地上狼藉的酒液和玻璃碎片,衝著曲萬生大吼。
“這親事,趁早拉倒!這點破酒,算我賠你們的!趕緊把彩禮錢退回來!彆耽誤我侄子的前程!”
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書記大人平時在會議室訓話需要提高音量,眼下在狹窄的堂屋裡,宏大的聲音嗡嗡回蕩,威力四射。
酒液還在緩緩流淌,濃烈的氣味充斥鼻腔。李德昌麵如死灰,手裡的紅紙包無力地垂了下去。李守業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李文昌。
曲桂娥捂著嘴,眼淚無聲地滾落,砸在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高吉梁太陽穴突突狂跳,牙關緊咬,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仿佛在用全身力氣壓製著即將噴發的火山。
堂屋裡所有人的目光,焦炭般地灼熱,最終都沉沉地落在一直蜷縮在小板凳上的曲萬生身上。
他坐在那張小板凳上,佝僂的背似乎更彎了。那瓶摔碎的酒,仿佛也砸碎了他臉上最後一點強撐的平靜。
他深埋著頭,那雙布滿厚繭、骨節粗大如老樹根的手,在膝蓋上微微顫抖著,像是在抵禦著來自大地深處的巨大痛苦。
沒有看地上流淌的酒液,沒有看暴怒的李文昌,他誰也沒看,他那雙布滿厚繭、骨節粗大的手,在膝蓋上微微顫抖著,仿佛在抵禦著巨大的痛苦。
終於,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著沉重。他看向李文昌,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哀求,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說的悲涼。
“文……文昌書記……”曲萬生的聲音異常沙啞乾澀,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
他掙紮著,每一個字都吐得極其艱難,“你……你非要……把事做絕嗎?”
李文昌正在氣頭上,聞言更是火冒三丈:“曲萬生!你少廢話!讓你外甥女出來!退親!我們李家,丟不起這人!”
終於,曲萬生的手停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從對襟長馬褂的內貼布兜裡,摸出一個用深藍色粗布包裹著的、約莫兩指厚的扁平物件。
那是他從家裡過來時,哥哥曲萬和特意交給他的,說是一旦事情不順利,或許能用上。那布包裹得很嚴實,邊角都磨得起了毛邊,顯見是存放了極久。
曲萬生捧著那布包,轉過身,重新麵對堂屋裡的眾人。他佝僂的腰似乎更彎了,捧著布包的手卻異常穩定。
他一步一步,走回堂屋中央,走到那灘尚未乾透的酒漬和玻璃碎片旁邊,停了下來。
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手中那個深藍色的布包上。他用那雙布滿老繭、微微顫抖的手,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一層一層,揭開了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粗布。
布被完全掀開,露出了裡麵的東西——不是金銀,也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件。
那是一疊用細麻繩捆紮得整整齊齊的、已經嚴重發黃變脆的舊紙。最上麵一張,是幾張被小心粘貼在硬襯紙上的、同樣泛黃的舊報紙剪報,上麵的鉛字排版還是豎版的。
剪報下麵是幾張寫滿了墨筆字的信紙,字跡遒勁有力,紙張邊緣也早已毛糙發脆。最下麵,似乎壓著幾張蓋著模糊紅印章的單據。
曲萬生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從那一疊舊紙的最上麵,拈起一張折疊起來的、顏色最深的信紙。那紙張薄脆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掉。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然後,遞向了李文昌的方向。
他的動作很慢,手臂抬起時帶著一種無形的分量。
“文……文昌書記,”曲萬生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奇異地平穩了下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你……你先看看這個。”
李文昌被酒精浸泡過的神經,在接觸到那張薄脆發黃的紙頁時,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一下子清醒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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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狐疑地、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畏懼,伸手接過了那張紙。
紙張在手中發出輕微的、仿佛隨時會碎裂的聲響。上麵豎排的毛筆字,墨跡已有些洇散,但內容卻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傷了他的眼睛!
“……經查證,龍口村生產隊會計李文昌,於一九五九年秋糧征購期間,利用職務之便,夥同糧站保管員孫某某,虛報損耗,私分集體儲備糧……證據確鑿……”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像是後來添補的筆跡:“……鑒於其主動交代部分問題,積極退賠,認錯態度尚可,且未造成極其惡劣後果,
“經大隊支部研究,並報公社黨委批準,給予李文昌同誌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一次,撤銷其生產隊會計職務……”
落款是一個模糊的、但李文昌死都忘不掉的名字——當年公社分管紀檢的副書記的簽名,還有大隊黨支部那枚鮮紅的印章印跡,雖然隨著歲月流逝已經黯淡,卻依然像血一樣刺目。
公章是繁體字圓形舊章,紙張邊緣蟲蛀發黴。
嗡——
李文昌隻覺得腦袋裡像是炸開了一個馬蜂窩,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裡全是尖銳的蜂鳴聲。
那些被他刻意深埋、以為早已爛在泥裡的不堪過往,那些他費儘心機、借著妻子的“好成分”和靈活變通才勉強洗刷掉的汙點,此刻被這張薄薄的、發黃的紙,血淋淋地撕開。
他的臉色由鐵青瞬間轉為死灰,拿著紙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枯葉。那薄脆的紙張在他手中簌簌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失控的力道下化為齏粉。
“你……你……”李文昌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曲萬生,眼珠子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暴突出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曲萬生,你……你從哪裡弄來的?你想乾什麼?”
曲萬生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渾濁的眼睛裡沒有絲毫得意,隻有更深沉的悲哀和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文……文昌書記,”曲萬生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落地,“那年……你當大隊書記……競爭……有多激烈,你記得吧?最後……就差那麼一票……”
李文昌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瞬間湧上心頭——沒錯,他李文昌能當上大隊書記,幾乎是險中求勝,當時最大的競爭對手揪住他曾經被處分的曆史不放,差點就把他拉下馬。
最後關頭,是時任岩山口村會計的曲萬和,在公社領導下來考察的關鍵時刻,力排眾議,代表他們村投出了關鍵的一票支持他。
理由是他李文昌“雖有瑕疵,但能力突出,且已改正”。就是那一票,定鼎乾坤。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運作得當,是妻子孫桂英的“貧農”成分和手腕高幫了大忙。他甚至……甚至在心裡隱隱看不起當時幫他說了句話的曲萬和,覺得那不過是錦上添花。
他從未深究過,為什麼當時對他曆史汙點咬得最凶的岩山口村代表,會突然轉變態度支持他。
原來……原來根子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