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刑場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似乎還粘稠地滯留在京師初冬乾冷的空氣裡。圍觀梟首示眾的人群早已散去,隻剩下幾灘深褐色的汙漬,頑固地沁入青石板縫隙,引來幾隻饑餓的烏鴉聒噪地盤旋。負責清理的順天府衙役們,帶著慣有的麻木,將一具穿著魏忠賢那身顯眼蟒袍的無頭屍身,草草裝入薄皮棺材,釘上釘子,運往了城西專埋無主屍首的亂葬崗。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行刑前那個混亂而肅殺的黎明,西市附近一條最陰暗、最汙穢的背街小巷深處。一輛不起眼的青幔小車靜靜停著,車簾低垂。兩個穿著尋常家仆服飾、眼神卻異常銳利的漢子,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巷子儘頭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推開,一個身影被半扶半架著,踉蹌而出。那人渾身裹在一件帶著餿味的破舊灰布棉袍裡,頭臉都被肮臟的巾帕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驚魂未定、布滿血絲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昨日西苑的囂張跋扈、刑場前的絕望恐懼已經褪去,隻剩下一種劫後餘生、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對未知的極度驚懼。
他被迅速塞進青幔小車。車子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啟動,悄無聲息地碾過坑窪的石板路,七拐八繞,最終消失在靠近阜成門城牆根下一片低矮破敗、魚龍混雜的貧民窟深處。
幾日後,京師南城一家生意冷清、門臉破敗的棺材鋪後院裡。陰暗潮濕的廂房內,油燈如豆。那個裹著灰袍的人——真正的魏忠賢,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體依舊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房門被推開,一個同樣穿著灰布衣、麵容普通得扔進人堆就找不到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他手裡提著一個粗布包袱,放在炕沿上,發出沉悶的金屬碰撞聲。
漢子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盯著魏忠賢。
魏忠賢被這目光刺得一激靈,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聲音:“你…你們是誰?皇…皇爺饒了咱家?”
漢子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算是回應,卻比不笑更令人心寒。他打開包袱,裡麵是幾錠粗糙的銀元寶,一把毫無標記的短柄匕首,還有一疊厚厚的、寫滿了蠅頭小楷的紙張。
“名字,死了。”漢子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在磨鐵,“你,是影子。隻有影子的主人,知道影子的存在。”
魏忠賢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疊紙。
“你的命,是主人給的。主人要你活,你才能喘氣。”漢子拿起最上麵一張紙,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起伏,“你的眼,主人的眼。你的耳,主人的耳。從此刻起,你需看得比鷹隼更遠,聽得比老鼠更靈,嗅得比野狗更準!”
他將那張紙遞到魏忠賢麵前。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府邸位置、關係圖譜。最頂端的幾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魏忠賢瞳孔驟縮:
福王朱常洵)潛邸舊人動向;潞王朱常淓)府邸異常出入人員;周王、魯王等藩王在京耳目及聯絡人……
成國公朱純臣府邸銀錢異動;定國公徐允禎門下豪奴侵占田產、勾結邊將線索;武清侯李誠銘萬曆帝生母李太後家族)與江南糧商密會……
大護國寺主持廣慧和尚放貸盤剝、兼並寺產;白雲觀張真人結交權貴、妄議朝政;江南靈隱寺巨額香火錢去向不明……
“這些人,”漢子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紙上,每一個名字都像是一記重錘,“他們的腳趾縫裡藏著泥,指甲蓋裡嵌著血,肚子裡塞滿了不該有的東西!主人要看到這些泥,聞到這些血,挖出這些臟東西!用你的法子,用你以前那些見不得光的路子,把你那些陰溝裡的耗子都撒出去!聽明白了嗎?”
魏忠賢渾身一顫,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恐懼。他明白了。他不僅沒死,還被賦予了一個比死更可怕、但也可能帶來另一種“生”的任務——成為一個活在陰影裡的幽靈,一條專門撕咬那些看似光鮮亮麗、實則肮臟不堪的“大魚”的惡犬!而主人…那個坐在乾清宮、剛剛親手將他打入地獄又拉回來的帝王…其心思之深、手段之狠,令他遍體生寒!
“明…明白!”魏忠賢的聲音嘶啞卻透出一股異樣的亢奮,那是絕境中抓住唯一稻草的瘋狂,“咱家…不,影子明白!請主人放心!影子…定把這天底下最深的爛泥,都翻出來!”
漢子點點頭,將包袱推給他:“銀子,是你的本錢。匕首,是你最後的體麵。名單,是你的命。”他不再看魏忠賢一眼,轉身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如同從未出現過。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魏忠賢抓起冰冷的匕首,死死攥在手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著那份沉甸甸的名單,眼中最後一點茫然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怨毒、興奮、以及被巨大恐懼扭曲的忠誠。他不再是那個權傾一時的“魏公公”,他成了潛伏在帝國最陰暗角落,隻為一人效命的…毒牙。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乾清宮西暖閣的炭火燒得很旺,驅散了初冬的寒意,卻驅不散朱常洛眉宇間的凝重。他剛剛批完一份痛陳江南稅吏貪酷、請求減免的奏章,朱批“著都察院嚴查,若屬實,嚴懲不貸!然國用維艱,正賦不可輕免!”,字跡透著一股壓抑的煩躁。
“宣駱養性。”朱常洛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不容置疑。
片刻,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駱養性,在王安的引領下,躬身趨步而入。他身形挺拔,麵容剛毅,眼神銳利中帶著恭謹,跪下行禮:“臣駱養性,叩見陛下!”
“起來吧,駱卿。”朱常洛抬了抬手,目光如實質般落在駱養性身上,帶著審視的意味。駱養性垂手肅立,屏息凝神,他能感覺到,今日的召見,絕非尋常。
朱常洛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用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禦案上那份關於江南稅吏的奏章。暖閣裡一片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這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讓駱養性感到壓力。他額角微微滲出了細汗。
“駱卿,”朱常洛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駱養性心上,“西市那顆腦袋,掛得可還醒目?”
駱養性心中一凜,立刻躬身:“回陛下,逆閹魏忠賢首級懸於西四牌樓三日,觀者如堵,震懾宵小!京畿內外,皆頌陛下聖明!”
朱常洛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嘲諷:“頌朕聖明?朕看,是罵朕心狠手辣的人更多吧?”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無比森寒:“一顆腦袋,不過是開胃小菜!朕要看的,是這煌煌廟堂之下,錦繡江山之中,到底還藏著多少碩鼠蠹蟲!多少喝民血、食國髓的豺狼!”
駱養性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他明白了!
朱常洛站起身,繞過禦案,走到駱養性麵前。他那帶著病容卻異常銳利的目光,幾乎要刺穿駱養性的眼睛:“駱養性!朕問你,錦衣衛,是什麼?”
“回陛下!”駱養性挺直腰背,聲音洪亮,“錦衣衛乃天子親軍,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是陛下手中之利劍,耳目之鷹犬!”
“好一個利劍!好一個鷹犬!”朱常洛猛地一拍駱養性的肩膀,力道不大,卻讓這位錦衣衛指揮使渾身一震,“那朕現在告訴你,這把劍,該指向何方!這些鷹犬,該嗅什麼味道!”
他踱了兩步,聲音如同淬了冰:“戶部哭窮,國庫能跑老鼠!遼東告急,軍械朽爛如柴!江南富甲天下,正賦卻年年積欠!宗室勳貴,田連阡陌,卻想方設法逃稅避役!那些光頭禿驢,占著名山大川,香火錢堆積如山,卻放貸盤剝,兼並土地,比地主還狠!還有那些冠冕堂皇的清流,背地裡收受的冰敬、炭敬,夠養活多少邊軍?!”
朱常洛越說越疾,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火星:“朕不要聽‘可能’、‘大概’!朕要的是鐵證!如山鐵證!駱養性,朕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明查也好,暗訪也罷!給朕盯死這些人!”他的手猛地指向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仿佛指向了那無形的、龐大的利益集團:
“宗室!勳貴!富商!巨賈!還有那些不守清規、富得流油的惡僧妖道!特彆是那些把手伸進國庫、伸進軍餉、伸進賑災銀子裡的貪官汙吏!一個都彆放過!給朕把他們的底褲都扒出來!查!狠狠地查!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朕的刀子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