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西暖閣,門窗緊閉,炭火融融,驅散了冬日的寒意,也隔絕了外界的喧囂。這裡,便是朱常洛新設的“內廷議政堂”。與皇極殿前廣場的宏大肅殺截然不同,這裡布置得相對簡樸而務實。一張寬大的紫檀木長案居於中央,周圍擺放著十幾張帶軟墊的圈椅。長案上,筆墨紙硯齊備,還有幾份整理好的奏章摘要。牆壁上懸掛著大幅的大明輿圖和九邊防務圖。
辰時初刻早上七點),被皇帝欽點入值議政堂的重臣們,在王安的引領下,魚貫而入。他們臉上或多或少帶著一絲新奇、一絲凝重,更有一絲被賦予核心權力的興奮與壓力。朱常洛已端坐於長案主位,沒有穿戴沉重的袞冕,隻著一身明黃色常服,頭戴烏紗翼善冠,顯得乾練而精神。
“臣等叩見陛下!”眾人齊聲行禮。
“諸卿平身,入座。”朱常洛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人依序落座。朱常洛目光緩緩掃過這第一批核心班底:
內閣首輔方從哲浙黨領袖,老於世故):須發皆白,麵容圓潤,眼神看似平和卻深藏機鋒,穩坐皇帝左手首位。他是萬曆朝留下的老臣,根基深厚,以平衡和稀泥著稱。
內閣大學士劉一燝東林骨乾,相對務實):須發花白,坐在方從哲下首,麵容清臒,眼神沉穩中帶著思索。他是朝堂老臣,威望頗高
吏部尚書周嘉謨中立偏東林):老成持重,掌管天下官員銓選,坐在皇帝右手第一位。
戶部尚書李汝華浙黨背景,但更重實務):愁眉苦臉,仿佛國庫永遠填不滿的窟窿就壓在他肩上,坐在周嘉謨下首。
兵部尚書黃嘉善中立,能力平庸):神色緊張,遼東烽火讓他如坐針氈。
新任禮部右侍郎、總督京營戎政、總理農事火器曆法徐光啟皇帝特簡):坐在靠後的位置,但腰背挺直,眼神中充滿了專注和使命感。他的出現,本身就代表著皇帝的改革意誌。
新任錦衣衛都指揮僉事駱養性皇帝親信):坐在最末,飛魚服筆挺,麵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代表著皇帝的耳目與刀鋒。
英國公張維賢勳貴代表,提督京營戎政):老當益壯,坐在駱養性上首,代表著勳貴集團在軍中的勢力和皇帝對其的製衡性拉攏。
都察院左都禦史張問達東林清流領袖):坐在劉一燝對麵,一臉正氣,代表著監督權。
這九人,便是朱常洛初步搭建的決策核心。涵蓋了內閣、六部關鍵吏、戶、兵)、勳貴、軍權京營、錦衣衛)、技術官僚徐光啟)、以及不可或缺的監督都察院)。派係有東林、浙黨、中立、勳貴、皇帝嫡係,可謂精心平衡。
“諸卿,”朱常洛開口,聲音在安靜的暖閣內格外清晰,“今日,內廷議政堂首開。召集諸位前來,非為虛禮,旨在務實、高效、解決國事!”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
“議政堂之設,一為避皇極殿前空耗時日之弊,二為聚核心重臣之智,三為求決策施行之速!在此間,朕要的是直言不諱,要的是真知灼見,要的是解決問題!摒棄那些引經據典的虛文,丟掉那些黨同伐異的私心!凡入此堂者,皆以國事為重!若有人在此空談誤事,或挾帶私貨,乾擾議政…”朱常洛的目光冷冷掃過眾人,“莫怪朕不講情麵!輕則逐出議政堂,重則…削職問罪!駱養性!”
“臣在!”駱養性立刻起身。
“議政堂內,凡有喧嘩失儀、攻訐同僚、泄露機密者,記檔在案!三次警告無效者,由你‘請’出去!”
“臣遵旨!”駱養聲聲音鏗鏘,目光如電般掃視眾人,帶來無形的壓力。
眾人心中一凜。皇帝的開場白,簡潔、冷酷,充滿了效率至上的意味和毫不掩飾的警告。這議政堂,絕非和風細雨的清談之所,而是充滿了無形刀鋒的決策場!
“好了。”朱常洛語氣稍緩,“今日首議,朕隻提一事。議透、議妥,便是首功!”他拿起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卷宗,輕輕放在長案中央。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
“朕要議的,是這個人——張居正!”朱常洛一字一頓,石破天驚!
“張居正”三個字,如同九天驚雷,瞬間在安靜的暖閣內炸響!在座的所有人,無論派係立場,無不臉色劇變!方從哲瞳孔微縮,劉一燝、張問達等東林係臉色煞白,周嘉謨、李汝華倒吸冷氣,連老成持重的英國公張維賢都驚得捋斷了根胡須!徐光啟眼中則爆發出複雜的光芒,有敬佩,也有深思。駱養性依舊麵無表情,但眼神深處也掠過一絲波瀾。
張居正!這個名字在大明朝堂,就是一個禁忌!一個被萬曆皇帝親自清算、抄家、幾乎挫骨揚灰的“權奸”!一個被無數清流口誅筆伐、視為破壞祖製、擅權跋扈的“罪人”!皇帝竟然在議政堂首開之日,公然提出為張居正平反?!這簡直是捅了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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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陛下!”方從哲作為首輔,不得不硬著頭皮率先開口,聲音都有些發顫,“張…張江陵張居正號)之事…乃先帝欽定…其…其功過是非,早有定論…陛下驟然重提…恐…恐引朝野非議,動搖人心啊!”他不敢直接反對,隻能委婉提醒“先帝欽定”和可能的動蕩。
“定論?”朱常洛冷笑一聲,目光如炬,“什麼定論?人亡政息,反攻倒算的定論?朕今日不是來翻舊賬的!朕是要議一議,張居正當政十年,他做成了什麼?他的一條鞭法,清丈田畝,考成法,於國於民,是利是弊?他的功過,究竟該如何評說?諸卿皆國之重臣,難道連這點史實都不敢麵對?連這點是非都分不清?”
皇帝直接點出“一條鞭法”、“清丈田畝”、“考成法”,這是張居正改革的核心!矛頭直指當下最尖銳的土地、賦稅、吏治問題!
暖閣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空氣仿佛凝固了。誰都知道這個話題的敏感和危險性。為張居正說話,等於否定萬曆皇帝,得罪無數當年清算張居正起家的既得利益者包括在座某些人的前輩或派係);反對張居正,又顯得目光短淺,否定那些顯而易見的改革成效。
“臣…臣以為,”戶部尚書李汝華頂著巨大的壓力,小心翼翼地開口,他掌管錢糧,對賦稅弊端感受最深,“張…張太嶽張居正尊稱)的一條鞭法,化繁為簡,將賦役折銀征收…初衷確為便民、利國,減少胥吏盤剝…然…然施行之中,弊端叢生!尤其銀貴物賤之時,百姓賣糧換銀納稅,負擔倍增!且…且清丈田畝,觸動豪強,阻力巨大,未能竟全功…導致稅賦不均之弊,至今未能解決…”他既肯定了初衷和簡化效果,又點出了“銀貴物賤”和“清丈不徹底”兩大痛點,態度相對客觀務實。
“陛下!”都察院左都禦史張問達忍不住了,他是清流領袖,對張居正“專權”、“破壞祖製”深惡痛絕,“張居正雖有理財之能,然其擅權跋扈,壓製言路,任用私人,其考成法更是苛待百官,致士林離心!其新政名為強國,實為聚斂!其身後之禍,皆由其專橫而起!此等人物,焉能複其名譽?若複其名譽,置先帝於何地?置當年因彈劾他而獲罪的忠直之士於何地?”
“張總憲都察院長官尊稱)此言差矣!”禮部右侍郎徐光啟突然開口,聲音清朗有力,打破了清流一方的強勢。他無視張問達慍怒的目光,對著皇帝拱手:“陛下!臣研讀史籍,亦與泰西教士多有交流。張江陵之改革,其‘一條鞭法’化繁為簡,順應錢糧流通之勢;‘清丈田畝’,誌在均平賦役,抑製豪強兼並;‘考成法’更是整肅吏治、提高效能的良方!其弊病,非其法不善,實乃時移世易,執行走樣,更兼…更兼人亡政息,後繼無人所致!若論其功,開源節流,充實國庫,整飭吏治,延大明國祚數十年,功莫大焉!其‘專權’之名,焉知非為推行新政、破除阻力之必須?史筆如刀,然公道自在人心!臣以為,當撥開迷霧,還張江陵一個公正評價!其治國之法,尤以‘一條鞭法’之精神,於當下賦稅積弊,仍有重大借鑒意義!”
徐光啟的發言,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他不僅肯定了張居正,更直接指出弊病在於執行和後繼無人,甚至為“專權”做了辯護!這幾乎是在挑戰萬曆以來的政治正確!
“徐侍郎!慎言!”劉一燝忍不住嗬斥,“張居正結黨營私,威福自專,乃不爭之事實!豈可因其些許‘事功’,便顛倒黑白?其法縱有小利,亦難掩其大害!恢複名譽?萬萬不可!”
“些許事功?”英國公張維賢慢悠悠地開口了,帶著勳貴特有的腔調,“徐侍郎所言‘延國祚數十年’,老夫深以為然。老夫年輕時,也曾隨軍。張太嶽在時,國庫充盈,九邊軍餉尚能按時發放,軍械也還像樣。哪像現在…唉!”他看似感慨,實則點出了張居正時代軍事實力的相對強盛,隱晦地表達了支持。
兵部尚書黃嘉善連忙點頭:“英國公所言極是!如今遼東…唉,若有當年太倉之豐盈,何至於此!”
吏部尚書周嘉謨沉吟良久,終於開口,語氣謹慎:“陛下,張江陵之是非,確難一言蔽之。然其考成法,督促官吏勤勉任事,於吏治或有裨益。其清丈田畝,雖未儘全功,亦揭露積弊。臣以為…名譽恢複或可緩議,然其治國理政之得失,尤其賦役、吏治之法,確可深研,擇其善者,用於當下。”
爭論的焦點逐漸明晰:以張問達、劉一燝為代表的清流部分東林,堅決反對恢複名譽,並全麵否定其政治路線;以徐光啟為代表的技術實乾派,力主全麵肯定其改革功績和曆史地位;以李汝華、周嘉謨、張維賢、黃嘉善等人則相對務實,或肯定其部分政策效果如財政、軍事),或主張隻學習其具體方法如賦稅、吏治),對恢複名譽持保留或回避態度。方從哲作為首輔,眉頭緊鎖,沉默不語,顯然在權衡巨大的政治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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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冷眼旁觀著這場激烈而充滿算計的辯論。他拋出“恢複名譽”這個王炸,其真實目的,並非立刻要給張居正蓋棺定論,而是要達成兩個更深層的目標:
1.試探核心班底:看清在座諸人,誰有打破陳規、直麵積弊的勇氣和眼光,誰被派係和舊觀念束縛,誰又是首鼠兩端的騎牆派。
2.引出“一條鞭法”改革:為接下來更直接、更危險的賦稅製度改革做鋪墊!恢複張居正名譽是虛,重啟其改革內核才是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