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冬日的黃昏來得格外早。寒風卷起街角的塵土和零星的落葉,吹在行人匆匆的臉上,帶著刺骨的涼意。朱常洛裹緊了身上的玄色貂裘大氅,在駱養性和兩名精悍便裝護衛的簇擁下,漫無目的地穿行在阜成門內大街的喧囂漸歇之中。
白日裡議政堂的挫敗感,如同沉甸甸的鉛塊壓在心頭。方從哲的圓滑,劉一燝的顧慮,張問達的頑固,還有那鋪天蓋地的“難”、“不可行”…那些暮氣沉沉的臉孔,那些畏縮不前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反複盤旋,讓他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疲憊與孤獨。他急需逃離,逃離那金絲鳥籠般的宮牆,逃離那充滿了算計與妥協的朝堂,在這活色生香的市井煙火裡,尋找一絲喘息,一點慰藉,或者…僅僅是為了證明,這世間並非隻有蠅營狗苟。
街邊的店鋪大多已經點起了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寒風中搖曳,將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叫賣聲稀疏了許多,白日裡熱氣騰騰的食肆,此刻也隻剩下三三兩兩的食客。空氣裡彌漫著飯菜的餘香、炭火的煙味以及冬日特有的清冷。朱常洛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街景,內心的煩悶並未因環境的改變而消散多少。
就在他心緒低沉,準備示意王安尋個安靜地方歇腳時,一陣清脆而帶著明顯怒意的女子聲音,如同碎冰擊玉,陡然穿透了暮色的嘈雜,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張屠戶!你這般行事,還要不要臉皮了?!”
聲音是從前方一個巷口支著的豆腐攤傳來的。那攤位不大,一盞防風的氣死風燈掛在挑起的竹竿上,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一方小小的天地。攤位後站著一個女子。
隻一眼,朱常洛的腳步便如同被釘在了地上,呼吸也隨之一滯。
燈影朦朧中,那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漿洗得乾乾淨淨的藕荷色細布棉襖,腰間係著一條半舊的靛藍色圍裙,烏黑濃密的秀發梳成一條粗亮的麻花辮,斜斜地垂在胸前,發梢隨著她說話的動作輕輕晃動。最令人心顫的是她的容貌。
鵝蛋臉兒,肌膚並非養尊處優的雪白,而是透著健康活力的瑩潤,此刻因氣憤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如同初春枝頭最嬌嫩的海棠。眉毛並非時下流行的柳葉細眉,而是天然帶著一絲英氣的遠山眉,此刻正因怒意而微微蹙起。一雙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子漆黑明亮,此刻正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直視著攤前一個滿臉橫肉、穿著油膩皮圍裙的壯漢。她的鼻梁挺直秀氣,唇瓣不點而朱,此刻正緊緊抿著,顯露出倔強的弧度。
她的美,不是宮廷裡那些精心雕琢、柔弱無骨的麗選侍可比。這是一種充滿了生機、帶著棱角、如同山野間恣意生長的帶刺玫瑰般的美!純淨、鮮活、潑辣,混合著市井煙火的氣息,如同一道劃破沉悶暮色的驚鴻,猝不及防地撞進了朱常洛的眼底,也狠狠撞在了他那顆因朝堂傾軋而冰冷疲憊的心上!
“咚!咚!咚!”心臟毫無征兆地猛烈跳動起來,聲音大得仿佛要衝破胸腔。一股陌生的、滾燙的熱流瞬間席卷全身,驅散了冬夜的寒意,也衝散了心頭的陰霾。朱常洛隻覺得臉頰有些發燙,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再也無法從那燈下俏立的身影上移開半分。
“嘿!柳丫頭,話可不能這麼說!”那被稱作張屠戶的漢子叉著腰,一臉無賴相,“你家這豆腐,今兒個就是少了斤兩!我張屠戶在這條街做了十幾年生意,童叟無欺!你爹在的時候也不敢短我的秤!怎麼?你個小丫頭片子剛接手幾天,就想糊弄我?”
“你血口噴人!”被喚作柳丫頭的女子氣得胸脯微微起伏,聲音卻依舊清脆有力,毫不示弱,“我柳青瑤自接手這豆腐攤,每日卯時起身磨豆點漿,做的豆腐又白又嫩,斤兩十足,街坊四鄰誰人不知?倒是你張屠戶,上回買我三塊豆腐,硬說酸了要退錢,結果拿回去喂了狗,狗吃得歡著呢!這回又來挑刺?我看你是見我爹病著,欺我孤女寡母!”
她的聲音如同珠玉落盤,清脆悅耳,即使帶著怒氣,也自有一種動人的韻律。言辭更是條理清晰,寸步不讓,將那屠戶過往的劣跡也抖了出來。周圍漸漸聚攏了幾個看熱鬨的街坊,對著張屠戶指指點點。
“你…你胡說八道!”張屠戶被當眾揭短,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竟上前一步,作勢要掀那豆腐攤,“小賤蹄子!敢汙蔑老子!看我不…”
“你敢!”柳青瑤杏眼圓睜,非但不退,反而猛地抄起攤上切豆腐的厚背刀!那刀磨得雪亮,在她纖細卻異常穩定的手中閃爍著寒光!她橫刀在胸,如同一隻被激怒的小獸,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張屠戶!你再敢上前一步,動我攤子一下試試!光天化日,天子腳下,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街坊鄰居都看著呢!大不了咱們順天府衙門見!看看到底是誰理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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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刀的手很穩,眼神銳利如刀鋒,那股子豁出去的潑辣勁兒,竟真的將五大三粗的張屠戶給鎮住了!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看著那雪亮的刀鋒和周圍越來越多指指點點的目光,終究是慫了。
“哼!好男不跟女鬥!算你狠!”張屠戶悻悻地放下手,惡狠狠地瞪了柳青瑤一眼,“以後彆想老子再來照顧你家生意!”說罷,罵罵咧咧地擠出人群走了。
“呸!誰稀罕!”柳青瑤衝著張屠戶的背影啐了一口,這才放下刀,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方才那股逼人的氣勢也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她抬手擦了擦額角因緊張和氣憤滲出的細汗,動作利落而自然。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朱常洛儘收眼底。他心中的震撼無以複加。那燈下含怒的明豔,那握刀對峙的英姿,那言辭犀利的聰慧,那如釋重負的疲憊…每一個瞬間,都像是一幅生動的畫卷,深深烙印進他的心底。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而純粹的情感,如同破土而出的春芽,瞬間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緒。是心動?是憐惜?是欣賞?或許兼而有之。他那顆被朝堂權謀磨礪得有些冷硬的心,此刻柔軟得一塌糊塗,鼓噪著一種陌生的、名為“戀愛”的甜蜜悸動。
他想上前,想認識她,想和她說說話。這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於讓他這個曾經在職場也習慣沉默寡言的社畜靈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社恐!
手心微微出汗,心跳快得像擂鼓。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並無可整理的衣襟,又清了清嗓子,卻覺得喉嚨發乾。該說什麼?怎麼開口?直接說“姑娘你好美”?太輕浮了!問她豆腐怎麼賣?太刻意了!表明身份?更不行!
就在他內心天人交戰,躊躇不前時,王安和駱養性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們跟在皇帝身邊多年,何曾見過陛下對一個女子流露出如此專注、甚至帶著點癡迷的目光?王安不動聲色地朝駱養性使了個眼色,駱養性微微頷首,示意一名護衛悄然隱入人群,顯然是去探查這女子的底細了。
朱常洛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莫大的勇氣,邁步走向那個小小的豆腐攤。他的腳步有些僵硬,甚至同手同腳了一下,好在夜色漸濃,燈光昏暗,不易察覺。
柳青瑤剛打發走張屠戶,正低頭整理著被弄亂的白紗布和豆腐,察覺到有人走近,以為是顧客,頭也沒抬,習慣性地清脆招呼:“客官要點什麼?豆腐還是豆乾?都是今天新做的,可嫩了。”聲音裡還殘留著一絲方才的緊繃,但已恢複了平常的清亮悅耳,如同山澗清泉。
“姑…姑娘…”朱常洛開口,聲音竟有些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方才…方才姑娘真是…好生厲害。”他憋了半天,憋出這麼一句乾巴巴的開場白。話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說的什麼玩意兒!
柳青瑤聞言抬起頭,當看清站在攤前的是一個身著華貴貂裘、氣度不凡的年輕公子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便是濃濃的警惕。這種衣著光鮮、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男人,她見得多了,多半是見她容貌,便想來搭訕調笑。方才對付張屠戶的潑辣勁兒還未散儘,此刻語氣自然就帶上了刺:
“厲害?”柳青瑤嘴角勾起一抹帶著譏誚的弧度,杏眼斜睨著朱常洛,手中的豆腐刀看似隨意地放在案板上,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怎麼?公子也覺得小女子潑辣蠻橫,有失婦道?還是…也想學那張屠戶,來試試我的豆腐斤兩夠不夠,或者…試試我的刀利不利?”她的話語如同帶著小鉤子,又辣又脆,直接將朱常洛劃入了“登徒子”的行列。